叶倾城往后退了一步,手腕却被沈惊风握住。
男人的手掌粗糙,因常年习武和戍边留下了不少茧子。
他的身体似乎很热,手掌都是滚烫的,贴在叶倾城的肌肤之上,似有一股热浪从腕部,到心口,而后成了燎原之火,无边地燃烧着。
“沈公子,自重。”
她低声道。
“抱歉,是沈某唐突了。”
沈惊风眼底肆虐着风暴和汹涌的惊涛,被他压抑成了细雨连绵。
他隐忍着沉痛,一点一点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掌,直到叶倾城再后退一步,与他保持着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
“沈宁将军已无大碍,公子不必担忧。”
叶倾城打起了油纸伞,自沈惊风的身侧往前走去。
“倾城。”
耳畔,是男人低沉的声音。
如即将溺毙在深海的人,发出了最后的求救。
也似乎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叶倾城顿足,侧目看向了沈惊风。
沈惊风看来时——
一阵风,吹起了垂挂在帷帽之下的白色薄纱,露出了一张在月色下清丽却淡漠疏离的脸,是沈惊风记忆里的模样,却隐隐有些不一样,眉目比起从前,似是多了些英气和气概。
沈惊风瞳眸微缩。
胸膛之下的心脏,跳动如雷。
他一如少年怦然。
只为一人。
男人刹那间就红了眼,千言万语堵在咽喉道不出,便这样一动不动地望着叶倾城,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喜极而泣,还有多年未见的悲伤,有愧疚自责。
细雪纷纷,百般情绪交织出了一个沈惊风。
“好久不见,沈公子。”
她落落大方,似是早已释怀。
那坦荡模样,不曾为男女之情而停下步伐。
沈惊风张了张嘴,还要说话,马车停在了楼外街道,一人身着华贵踏步走下时,低低地喊了一声“倾城”。
燕长绝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
他踩着转瞬消融的微雪,走到叶倾城的身边,为叶倾城披上了大氅。
“夜深露重,应当多穿一些才是,医者不自医,莫要染了寒气。”
燕长绝声如润玉,把话说完才察觉到身侧还有一个人,瞧见沈惊风,大大方方一笑,俊朗的面庞似萦着月光,这夜的长街酥雪仿佛都成了他的陪衬。
“惊风,小宁伤势如何了,父皇召你入皇宫,怎么久久不去?”
燕长绝问。
“是该去了。”沈惊风道。
“天黑路滑,当心些。”
燕长绝说罢,接过随从递来的伞,为叶倾城遮住了风雪。
“我送你回去。”
“有劳五皇子了。”
“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二人的对话交流,是那样的自然。
像是多年的老友,临窗喝着酒。
似如执手的夫妻,举案齐眉。
那一刻,沈惊风的心仿佛被撕裂开,方才知晓与纳兰晴的事哪怕是个误会,是他人的计策,身在局中的叶倾城,当年是多么的无助和痛苦,只会比眼下的他更多。
沈惊风目送马车踏雪远去。
月色皎皎。
仿佛在回首,忆一番自己回不到的过去。
马车内,五皇子把裹着绒布的手炉随手递给了叶倾城。
“小宁可还好?”
“已经无事了。”
“那便好,今日长街,我与衡阳宗师喝酒谈话,恰好遇到小宁,她倒是个狠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算计张霁。”五皇子不经意地道:“我刚去打听过了,段大宗师前来上京,似是为了沈云大宗师,段大宗师的女儿,段芸芸,宗师境,雪女城首领之一。”
叶倾城捧着手炉,问:“昨夜鹿台之变,太子亡故而不得敲丧钟,三皇子现如今怎么说?”
“三皇兄与太子同罪,贬为庶民,明日午时问斩,父皇亲自动手。父皇适才召集刑部邵尚书和大理寺卿共同商榷了此事,这会儿消息只怕已经传出了皇宫,今夜上京必是无眠,这满城风雨热闹之下,文武百官和寻常百姓都不能安枕。”
五皇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唇齿弥漫着苦涩的味道,眉宇之间轻染哀愁,他目露忧色半湿润,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倾城自嘲一笑:
“倾城,你说,这滔天的皇权之下,利益熏心之中,我等皇室子嗣,是否永远都不能如寻常百姓家的手足那样兄友弟恭,毫无城府算计?太子从前咄咄逼人,我暂避其锋芒,他一枝独秀,顺理成章就是下一位国主,可他作恶多端,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父皇宵衣旰食,日理万机,楚皇后作为太子的母妃,却不能上行下效,因此误了太子的一生,却还把错误归咎到了沈宁的身上,殊不知沈宁是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
马车缓慢地行驶在街道,五皇子长叹了几声,眉峰淡淡地蹙着。
“五皇子。”
叶倾城说:“兄友弟谦,史书多之,但寥寥几本史书,装不下这万民的悲欢离合,天下众生,权衡利弊者多,寻常人家,也是如此。只是普通人家求的不是皇权富贵,挤破脑袋争的是碎银几两罢了。”
她行过山川大地,见过人生百态。
她深知个人之力量多么的渺小。
挡不住历史的巨河。
“沈家兄弟,倒是不错。”
五皇子话锋一转,悄然地观察着叶倾城,“沈惊风,未曾忘你,你……”
“儿女情长都是身外事,有缘无分不强求。”
叶倾城垂下睫翼,遮住了一双浓墨重彩的眸子。
眸光,无端落在手腕。
皮肤,似还灼热。
……
夜深时分,沈惊风去了御书房。
燕月璃则离开宫门,前往刑部。
刑部大牢。
三皇子燕长玉披头散发,耷拉着脑袋坐在墙壁边角。
昏暗的囚牢,只有间隙里的几缕光。
如他的人生,昨日还璀璨辉煌,今朝就断了青云。
“三皇兄。”
牢门外,停了一双普普通通的白色软靴。
他抬头顺着软靴和衣摆往上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病态苍白的小脸,却难言姿色。
燕月璃身子固然孱弱,但一双眼睛,却有着不服命运的倔强和固执,与羸弱之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皇子望见燕月璃的那一刻,眼睛里映着光。
他几乎不敢相信,燕月璃会来看他。
他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到了牢门边上,许是怕自己粗鄙难看,还理了理乱掉破裂的衣襟和发丝。
“月璃,你来看我做什么?我已是众矢之的,过街老鼠,岂能脏了你?”三皇子说。
“皇兄。”
燕月璃支开了婢女,打开食盒,软而无力的手,将食物透过囚笼铁柱的间隙,送了进去。
她握着白玉点黄的桂花糕,送到了三皇子的唇边。
“皇兄,饿吗?”
“皇兄不饿。”
三皇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月璃。
他以为,燕月璃对自己是无比的憎恨。
竟没想到,她有这般的柔情。
“月璃。”
三皇子红着眼,手穿过牢笼铁栏,想要捋顺燕月璃鬓边的发,眼角余光瞥见自己脏污的手,却是瑟瑟地收回。
“你能来看皇兄,皇兄很高兴。”三皇子颤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喜欢皇兄了。”
“怎么会?”燕月璃笑。
三皇子心动不止,眼里是暗潮涌动般浮来的狂热和偏执的占有欲。
他深吸了口气,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一门之隔的燕月璃,压低了声说:“月璃,等皇兄出去,皇兄定会厚爱于你。你若从前就这般,皇兄定不会百般欺你,费尽心思去靠近你。”
“皇兄,可是在怪月璃?”燕月璃水雾盈盈的眸颇有些恼地看向他。
“咳,咳咳咳。”病体缠身的她,一恼,便要咳嗽。
这一咳,三皇子的心都要化了,恨不得给自己的脸庞来几巴掌才是。
“不,不怪月璃,皇兄怪自己,用错了心思,没能早了解月璃的心意,还以为月璃与那沈宁是一道的。”
“皇兄适才说,出来?皇兄锒铛入狱,鹿台之变已惊全国,怎还能出来?”燕月璃诧然。
三皇子一笑,凑近了燕月璃,彼此隔着牢门鼻息炙热在皮肤间。
他低声说:“偷梁换柱,瞒天过海,世人只要三皇子死,但谁是三皇子,是父皇说了算。父皇答应过我,不会让我死的。”
“月璃。”
“等我出去,我定把沈宁碎尸万段,我沈家九族尽灭。”
“皇兄出去,定会好好疼爱你,你可是皇兄最喜爱的妹妹。”
三皇子却未发现,燕月璃的眼神,渐渐冰冷。
她低垂着睫翼往下看,“皇兄,还有人会帮你吗?我怕沈家知晓偷梁换柱之事便从中作梗,你也知道,沈府一家的榆木脑袋,咳,咳咳咳……”
燕月璃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
“多是趋炎附势之人,墙倒万人捶,哪还有人敢在这时为我出头,也就只有父皇了。”
“月璃,你别担心,日后我不做皇子了,我做你夫婿。”
“月璃,你笑什么?”
三皇子一愣,疑惑不解地望着忽而生笑的燕月璃。
“笑皇兄痴人做梦,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燕月璃在三皇子满面惊色之中往后退了几步。
她看向大牢里的皇兄,摇摇头。
“日后,我自会有我的驸马,就不劳烦皇兄你了。”
三皇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皇兄,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应当和太子哥哥一道下地狱,这人世,是留给清白磊落之人的,臭虫要活在阴沟里才是。”
三皇子听到这里,便反应过来, 燕月璃根本就不曾留恋过他,假意接近,是为了从他口中得到一些消息,见无可用之话,便不再与他虚与委蛇了。
他望着燕月璃冰冷的一张脸,犹如万箭穿心般的刺痛。
他此生挚爱的皇妹,怎能辜负他的一腔情深?
燕月璃,应当如九天之月,天山的雪,干净圣洁,而非和那些市井妇人般平庸自私,如沈宁那般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