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难得少年气
张霁幽暗里噙着炙热的眼神,淡淡扫过了龙虎。
龙虎浑身僵住。
就好似足肤被阴森的风刮过,满背的凉意冷汗蓦地往外冒。
如被毒蛇圈住了脖颈般,逐渐地窒息。
他闭上眼睛,硬着头皮说:“沈宁,跟你无关的事,是我举止贸然,在张霁大师面前失了礼数,与你何干?忘了吗?你家胞弟沈青衫才被我毒打了一顿,你还为我出头, 真不怕沈青衫跟你断绝姐弟关系,寒了胞弟的心?”
他倒是羡慕沈青衫,有一个这般好的阿姐。
张霁直勾勾地盯着沈虎看。
目光顺着沈虎的容颜,游走到了脖颈。
像是落纸云烟的画笔,沿着沈虎的皮肤纹理描绘。
哪怕冬日里的沈虎穿得严严实实,那毒蛇一样幽冷浑浊的目光,好似能穿裂掉厚实的衣料,窥见内侧。
而这种恶心的感觉让沈虎恶寒到头皮发麻,恨不得直接自戕在这稠人广众的街道,哪怕是新年的日子。
“沈虎小公子倒是知错能改。”
张霁想要的,便是这沈虎。
他固然厌恶沈宁和沈家,甚至还心心念念沈家的某位多年未见之人。
但此事不急可徐徐图之,这沈虎回到奔雷宗,可就不好弄了。
“那便如沈虎小公子所言吧。”
张霁笑了。
沈虎紧闭着的眼睛始终不敢睁开。
他生怕再看到犹如枯树老皮般的张霁,会立即放弃尊严去求饶。
“张大师。”
沈宁抱拳道:“晚辈自小就听闻枯骨之名,仰慕张大师的武学之道,今日若能与张大师切磋武技,是沈宁之幸。沈虎这厮做错了事,当然要挨打受罚,哪能就这么轻易饶过他。”
“沈虎奔雷宗人,他做事失礼,与你沈宁何干?”张齐之冷笑。
“奔雷宗与沈家同源同祖,他做错事,作为沈家之人,我自是看不惯。”
沈宁说得是云淡风轻。
张霁被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弄得直皱眉头。
“年轻人,有胆量。”
他扫了眼沈宁,嗤声道:“你一介女流,也敢扛我枯骨掌?真不怕骨头碎了?”
“张大师,请——”沈宁朗声回。
张霁笑了却不及灰浊的眼底,面孔隐隐有愠怒之色。
“沈宁!”
沈虎猛地睁开了眼睛嘶哑着嗓子喊道。
“你闭嘴。”沈宁斜睨了过去,“你一个失礼之人,轮到你说话了吗?张大师海量,是浩然磊落心胸宽广之人,才让你得以喘息。”
沈虎立即抿唇不语,瑟瑟地望着神情冷漠有些凶的沈宁。
“阿宁所言甚是。”沈惊风道:“张大师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张霁紧绷如冰的面色稍稍有所动容。
沈惊风行云流水般紧接着说:“张大师,沈家众人, 愿意一人抗下一道枯骨掌。”
“奔雷宗也要。”沈象急着喊道。
张霁微眯了眯眼眸,浮起了深潭般的暗色。
沈宁和沈惊风的高帽子直接戴在了他的头顶上方,若是拒绝,便是为人不行。
但枯骨掌分摊下来,可不足以致命。
他宛若陷入了两难之地,忽而静默。
人群四处的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阁楼之上。
五皇子为李衡阳倒了一杯酒。
“沈家兄妹,倒是聪明。”
他说:“依我之见,李宗师不如重新收其为徒。”
“罢了,我与她的师徒缘分已尽。”李衡阳淡声道:“她太过于固执,太犟,做事冲动,只有一腔热血,这般之人,留着是个祸害。”
“沈将军做事确实欠妥,但为人良善,赤诚之心,这沸腾热火的少年气,最是难得。”
五皇子放下了晶莹剔透的酒壶,往下扫了眼。
新年街道,闻声而来的人愈发多了。
张霁望着沈宁几个,沉吟了好一会儿,笑着说:“麒麟世家,朱雀传承,大燕栋梁,饶是在雪女城和武帝国,都是让人敬重的存在,列国之君主,都不见得能有此声望。”
其心歹毒,暗讽功高震主,便要埋下隐患的种子,日后每一次的抽枝发芽都会成为扎向沈家的利器。
“但如你所言,犯错就得挨打受罚,这样吧,沈宁,剩下九道枯骨掌,无需尔等分担之,你沈宁若能抗下我三掌,并且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叫一声,不倒下,本座便放了这沈虎。否则的话,沈虎,本座还是得带走。”
张霁混至今日,在雪女城风生水起,谈笑大宗师,来往是城主,多少有些精明在身上。
沈宁一个二流高手,三掌必要被废,准失半条命。
既能出气,还能理所当然地带走沈虎。
一举两得之事,他甚是乐意。
沈宁沉了沉眸,绽开了一点笑意。
她所图,便是此刻。
与之周旋久,就是为了降低枯骨掌。
三掌,她能承受,也无需他人再遭殃。
“好。”她抬眸笑。
“沈宁!”沈虎急了:“你不要命了?”
他真想不通,这个女人是疯了吗?
应当厌恶他,讨厌他,幸灾乐祸,落井下石才对。
竟为了他抗下三道枯骨掌。
这女人,真把自己当成了顶天立地者,什么都能抗下?
张齐之脚掌之下的沈流年急道:“你干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奔雷宗的事,何须你沈家来出面?别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沈宁看了看他,而后望向张齐之:“大燕乃礼仪之邦,今尔新年,如此这般,是不是有些不太好看?”
张齐之冷着一张脸,并不愿搭理沈宁的话,而是望向了张霁。
见张霁稍稍点头,放才挪开了脚掌。
沈流年鼻青脸肿的像个猪头的。
鼻腔里的血还流到了嘴唇里。
已无少宗主之气派,更无美少年之容姿。
他瘸着一条腿,直接扑向了沈宁。
“赶紧滚,跟你没关系!”
沈宁原就瞧不起他,现如今,他更不想欠沈宁人情。
一代宗主带着人在江湖上风餐露宿,经风历雪,吊着一口倔强气,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所选之路是正确的,比留在大燕正确。
多年来奔雷宗和沈家一直在暗暗较劲,这么一来,岂不是让宗门矮了沈家一头?
沈宁直接攥住了沈流年的衣襟,将其单臂扣在身后,骨头似要折断。
“嘶——”
沈流年轻吸了一口冷气。
“疼,疼,沈宁,疼,放开我。”
“让谁滚?”
“我滚,我自己滚。”
沈流年疼得泪眼汪汪。
沈宁刚要把他松开。
他像是忽而斗志,咬着牙说:“你疼死我得了,你是个女子,我们一群男子,还要你一个女子来护着吗?”
少宗主之威严当昂扬,不能倒下。
更不能倒成连废墟都不是的东西。
“女子?男子?”
“女子又如何,男子又怎样?”
“为人处世,是非善恶,靠的是心,而不是男女之分。”
她把沈流年丢到了一边,不经意和沈惊风几个对视了眼。
兄长们都理解她的用心良苦,故而沉默着,心疼愤怒都藏在胸腔里,不愿多一个眼神,多一句话,生怕给沈宁增加了负担。
沈钰颇有骄傲之色,笑道:“小宁说的是,男儿绣花不丢脸,女子立地不稀奇,生而为人,人字最重要,不该以冠玉发簪辨好坏,肚皮之下的人心才最难测,得靠这心。”
沈如是摇了摇酒葫芦,“来喝一口?”
“好。”
沈宁接过酒葫芦,不多不少就一口。
近来酒量增加了些,一口下去也未曾头晕眼花。
她深吸了口气,站定不动,目光坚毅地看着张霁。
“张霁大师,请——”
“沈家儿女,好胆量,好见识,不愧是大燕唯一的麒麟。”
张霁话里话外都在给沈家埋下祸根。
此话传到元和皇帝的耳朵里,恐又是一阵狂风骤雨肆虐,多疑难改。
“轰!”张霁气沉丹田,调息运气,内力灌满厚茧的手掌,刮起劲风阵阵,直接一掌打向沈宁。
沈宁足如老树扎根,蕴满内力浮于体表,双手交叉顶住这一掌。
枯骨掌下,她双足哪怕不动,也擦起尘灰往后退了十步的距离。
她神情不变,眉头未皱,甚至不曾坑一下。
若非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只怕众人都要以为她毫发无损了。
“一流武者?”
张霁诧然地看向了沈宁。
掌风之下,沈宁的内力厚度,显然是一流武者该有的。
四下惊诧。
“沈将军竟是一流武者了。”
“这才多长时间,她就是一流武者了,这等速度,真是令人咂舌。”
“咂舌的不是速度,是她东山再起,当初她为那顾景南受伤废了手,武力不强,算是沦为废人了。还以为会一蹶不振到余生终了,没想到她再进武堂,半年不到就成了一流武者。”
唏嘘声喧哗。
人群里,还有一人格格不入。
顾景南戴着斗笠,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沈宁的身上。
是啊,才半年时间,怎么就恍如隔世,云泥之别了呢?
他苦笑,又自嘲,似爱而不得的漂泊可怜人,在暗处窥伺着遥不可及的光。
……
张霁退到马车边上,接过随从递来的水。
水是从雪女城带来的。
故而 ——
雪女城的水不叫做水,是琼浆玉液天上露。
“是个人物。”
马车来的段大宗师闭目养神低声道。
张霁眼神阴冷地看着沈宁。
段大宗师的声音,又从马车里传了过来,“可惜,枯骨掌下,也得是个废物了。”
三下枯骨掌,饶是后天高手,都不一定能完全抗住。
更何况在武学里,男女之间有着先天性的差别。
譬如说,同样是一流武者。
男人就是要比女人强壮。
这是天生的。
就像是人惧怕野兽,力量比不过山野里的猛兽一样。
都是天生使然。
“沈大宗师,看上了个废物,真叫人叹息。”
段大宗师叹声道。
他的女儿,宗师之境。
痴恋这沈云。
苦寻很久。
没想到,沈云这般人物会去小小将门世家做赘婿。
将娶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沈宁,还是个成过亲的女子。
他叹了又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