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奴婢知错了,求皇后娘娘饶恕!”
用双手拼命挣扎的婢女,歇斯底里喊到声音沙哑。
太子殿下饶有兴味地望着仿佛要被拖拽进深渊的曼妙宫女,挑了挑眉梢,唇角的笑意正浓。
当他把目光投向上京府尹的瞬间,便剩下了一片嘲讽。
“夫君,我的脸,脸好疼啊。”
赵夫人在丈夫怀中,想要去碰烫红到跟要掉了一层皮似得的面颊。
府尹将她的手腕抓住,阻止了赵夫人接下来的动作。
“别碰,别去碰。”
府尹眼含泪水,心疼地望着妻子。
他的妻子,是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温婉纯良之人。
遭受这样的苦厄,实在是不应该。
府尹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在御医来时,蓦地看向了临桌而饮酒的太子殿下。
宴客匆匆。
鼓声未停。
一片慌乱当中,太子殿下缓慢地摇晃了两下酒杯,隔空敬向府尹,挑眉而笑。
烫伤脸部,只是个开胃菜罢了。
若府尹不知所谓,胆敢做出有损东宫利益的事。
滚水烫的就不只是赵夫人的脸那么简单了,便会是赵夫人整个人。
像牲口一样去烫。
府尹抱住妻子,浑身都在发颤。
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像是洪水猛兽般的黑夜,一点一点地蚕食他。
他为民请愿的愤懑,为北幽之不公的怅然,就像是用尽力气的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无奈。
府尹的眼睛,越来越血红。
御医提着药箱前来,匆匆忙忙为赵夫人做了个简单的包扎。
“嘶——”
药稍微碰到了一下脸部的伤口,赵夫人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
御医将烫伤处理好了,便说:“府尹大人,不如让令夫人去凤栖宫歇会儿吧。”
“不了。”
赵夫人摇摇头。
她握住府尹的手,看了眼丈夫,“我就留在这吧。”
府尹与之对视良久。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府尹人到中年,却是红了眼。
他尊重妻子的决定,点头应道:“好。”
脸部烫伤对于女子来说,是毁容般的存在。
御医也不好多说什么,便背着药箱走到帝后面前行礼。
楚皇后问:“赵夫人的脸,可能恢复?定要不惜一切去治好,需要什么药材,只要是大燕境内和皇宫有的,尽管开口。”
“皇后——”
御医喟叹了声,便道:“赵夫人的脸,恐怕……治不好了,只能尽可能不留下痕迹,但要恢复如初,却是很难,除非是有神医谷的药。”
众人心知肚明。
神医谷,不可能拿谷内珍稀的药材,去治疗一个大燕京都的府尹夫人。
“可惜了。”
楚皇后揉了揉眉心,怜惜地看了眼好端端却遭逢此祸事的赵夫人。
而这一插曲过后,盛宴便已继续。
陈艳姬还在跳那鼓面舞。
琉璃桌下。
赵夫人和府尹的手紧紧相握。
两个人的眼神,都透露出了破碎中的坚定。
“夫君。”
赵夫人低声道:“妾,不怕——”
沈宁不管府尹的死活,只在乎自身的苦衷,夫君能够谅解,她无法释怀。
但她作为与府尹厮守一生的妻子,自不会像沈宁那般背信弃义,定要做到,同生死,共进退。
她怕。
脸被烫伤,会疼。
人被滚烫,会死。
再怕,也得走。
总要有人站出来,道出血淋漓的真相才是。
这世道,有小人,就要有英雄。
府尹垂首,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末了。
他自盛宴高台之上,低下头,看向了披着斗篷的女子。
沈宁率领子衿的学生,这漫天的风雪好似都对她格外的温柔。
府尹笑了笑。
到底是个孩子。
哪能知这世道险恶。
怎能扛起这世上千万人都顶不住的重责?
因而,府尹并未有任何的怨怪。
曾几何时,他也年轻彷徨过,害怕权贵担忧前程,亦是常态。
都是娘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
焉能不怕?
赵夫人顺着丈夫的视线看了过去,陈艳姬踩出的鼓音,似是自四面而来,有着穿透耳膜的力量。
“别怪她。”府尹说:“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赵夫人半面姣好半面包扎的脸,现在灯火之下。
眼睛红了一圈又一圈。
沈宁抬眸看向了赵夫人。
赵夫人扯开了唇,对她浅浅一笑。
像是祝福,又像是在道别。
沈宁的心口像是被魔爪撕裂的疼,她定定地望着赵夫人被软布包扎过的半张脸,咬紧了牙关。
上京府尹被她牵连进来。
适才被拖走的婢女,自不是个意外。
“嗵!”
“嗵!”
“嗵!”
三声鼓响,一舞毕。
不多时,东方寒率领着东境军,走入巨大的演武空旷之地。
大燕黑红色的旌旗飘扬。
东方寒戴着头盔,金甲着身,在斜阳之下折射出了凛冽的寒光。
他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修长挺拔的身影,宛若穿破冬雪的劲松。
满身的气势,当真有异姓王的意味了。
东方寒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目光一闪,侧眸看向了斜侧通往凤栖宫的方向。
应该在凤栖宫内休憩静养的蓝连枝,坐在轮椅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被宫婢从凤栖宫推到了此处。
东方寒喉结滚动,站得更加直了。
“皇上。”
楚皇后发现这一幕,慈和而笑,“永安公主和东境王,倒是两厢情愿,公主的伤还未好,就迫切来看东境王的风姿。”
元和皇帝便也看向了面色苍白极其虚弱的蓝连枝,点点头,爽朗一笑,“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若能喜结连理,不失为一件好事,两国公主配大燕唯一的异姓王,当真是佳话。”
在座群臣,大多数都是会察言观色、揣摩帝心的长袖善舞之人,个个都有八巧玲珑心,便也都你一言我一语的畅谈蓝连枝和东方寒的假话。
云骁勇说:“听闻,在北幽城,若非王爷及时赶到,永安公主差点就命丧黄泉了,这救命之恩,可不得以身相许。”
话说到这里,群臣的神色都显露出了几分尴尬。
蓝连枝作为战败国的公主和将领,在西齐投降之后,为了一个男子,远赴他乡,且尚未成婚,就把身子给了顾景南。
后来蓝连枝被元和皇帝封为两国公主,却不再搭理顾景南,甚至还做出一刀两断之事,坊间早便在讨论此事,纷纷猜测永安公主何故如此,而今才知,早在北幽城,就和东方寒有染,仔细想想,永安公主的行径,有违妇道贞烈,说难听点,就是个不干不净左右逢源的女子。
云骁勇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
“砰!”
其母燕老太君的酒杯猛地砸在了桌面,把云骁勇吓得都抖动了下。
云骁勇瑟瑟地看向了头发花白的母亲,狂吞了几下口水。
燕太老君斜睨过来,哑声问:“不说话,是会死吗?”
云骁勇低下头猛灌酒,确实不敢再多说出一个字了。
那侧——
蓝连枝拢紧了身上厚实的斗篷,小脸惨白到近乎透明。
宫婢在她的身后,眉头紧皱,欲言又止。
蓝连枝的伤还没好,不应该来鹿台的,但拗不过蓝连枝,只得用轮椅推着她过来。
蓝连枝垂下了眼帘,掩藏住黯淡的眸色。
应当再早些来的。
便能看到沈将军在挽红箭下的表现。
“公主殿下,东境王当真是年少有为呢。”
宫婢低声道:“这等风采,上京的青年才俊中,恐也挑不出几人。”
她以为蓝连枝强撑着来鹿台,是为了看东方寒操练东境军的英姿勃发。
蓝连枝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东方寒,抿紧了干涸泛白的唇,杏眸涌起了复杂之色。
东方寒扭头。
两两相望的瞬间,东方寒便像是打了鸡血般,陡然间气势威猛,犹若草原上的狼,在风声鹤唳的血腥之中立地成王。
“喝!”
东方寒翻空而过,手中长剑挽起狂花。
内力随剑吟而出,像是有一条透明的龙出现,散发出了震慑八方的气势,虽只出现了一个呼吸间,却能让在座的权贵目不转睛,心口猛缩,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最大的精彩。
“喝!”
男子身后的东境军,整齐统一地抬足踏地,排列出阵法。
密集如山海的士兵,犹若不可撼动的巍峨城墙。
每次共同地踏地,便好似能够感受到一阵直冲颅腔的地动山摇之声。
“喝!”
每一回大开大合的踏步扫荡,都会低吼出声。
眉目清澈的上京少年少女们,每每望见如斯情景,便能感受到大燕的国威和底蕴,浑身上下的血液会随之而热,呼吸也跟着急促,便好似身临其境,出现在了血雨腥风的战场上为国厮杀,愿以此命祭江山,换一瞬的太平亦也是上上之策。
五皇子疑惑地看着东方寒。
他怎么记得东方寒是个游手好闲的懒倦之人。
这会儿,满身凌厉之锋芒,竟如刚出鞘的宝剑。
“喝!”
“喝!”
“喝!”
“……”
东境士兵青筋抱起,行步为阵,锋镝扫过长空裂风雪。
……
“足以见得,爱情就像是鸡血,使人兴奋。”
秦老先生欣赏着东境军威势摄人极其壮观的风采,懒洋洋地捋了捋胡须,随口便道出即兴的真理,并且吩咐紧跟在自己身边是随从,“好句,好句,快好好记着,莫要忘了。”
随从轻车熟路的取出了便捷的纸笔,洋洋洒洒,飞快地记录着秦老先生方才所说的话。
仔细看去,簿子上早已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秦老先生每日的真理感悟。
秦老坚信,再过个千百年,后世必会对他的至理名言,佩服到五体投地。
想要青史留名垂千古,还得靠自己剑走偏锋,另寻捷径才是。
沈宁看着秦老先生的背影,嘴角轻抽了下。
赫连远山、邓伯斐这些人,虽说早该习以为常,但每每听见,都是头疼不已。
“远山啊,你还别说,东境王和你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
秦老抬着下颌,眯起眼睛。
赫连远山眼睛一眨,警觉起来,蓦地就有了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
只见那秦老先生优哉游哉地摸着下巴说:
“你当初为了抱得美人归,整日去令夫人身边说你养的狸奴会烧火做饭,还会后空翻……”
赫连远山两眼发黑,顿感到学生们惊奇的目光,窘迫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躲一辈子。
“原来远山前辈的猫会后空翻。”
萧初晨笑吟吟地道:“那我们可更得去看看了。”
赫连远山的心都有。
没想到让他“晚节不保”的罪魁祸首,会是这管不住嘴的秦老。
沈宁浅笑着望着犹若活宝般的二老。
瓷白的雪花落在眉梢,似是举头三尺之神明在俯首为她描眉。
“小宁。”
秦老先生回头看来,“今晚,可得好好瞪大眼睛看看那一群狸奴后空翻。”
“是。”沈宁笑着,眼睛却微微红。
秦老先生严肃又疑惑地拧起了眉,瞪着沈宁看了好半会,突地伸出手,在沈宁的面庞上狠狠地一掐,硬是掐出了一坨肉出来。
“别忘了自己还是个年轻人,别总是一副看孙子的眼神,鲜活一点。”
“嘶~”
沈宁轻吸了一口冷气,无奈又无语地看着秦老。
冷不丁的,对上了沈大宗师的眼神。
尘灰在灯火之中雀跃飞舞。
耳边是东境军队气势雄壮的低吼声。
男人瘦长白皙的手,轻执精致的酒杯,深邃的眸浸着雾色和醉意,似是山河剑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宁看不到他眼中的自己。
鲜活,可爱的。
叫人爱不释手,更叫人怦然心动。
男人执半杯酒,垂首低低一笑,欢喜比酒要浓。
这一刻,骨髓里开出的霜花,带来的霜毒之疼,好似都得到了片刻的缓解。
沈宁看着元和皇帝身旁的他,眼底就要泛起涟漪般的笑。
忽然间,便看到一张苍老又带点凶的脸横在了眼前。
“男人,没个好东西,大宗师也不例外。”
秦老先生说得苦口婆心,“不准看了,老朽和远山、伯斐几个,哪个不是英俊潇洒,老朽年轻之时,老王妃看见老朽,都说是美男子。”
沈宁:“………”
霎时,便是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