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心、散伙、陌路,是人间百态,也是人间常态。”
“既已选择了一条新的的路,就该往前走下去,哪怕失去了一双腿,跪着爬也得爬到尽头。”
沈宁冷漠地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已无往日之温情。
还记得。
他班师回朝的那日,她辗转反侧,在厨房忙个不停,凡事都想着亲力亲为。
那几年的独处以及右手的被废,让她不善言辞,没了从前的朝气,如今才鲜活了几分,有点人样。
“那你呢?”
顾景南反问。
“你呢?你让我往前走,你为何又要换个路,你既已选了我,不难道该爬到尽头去吗?”
顾景南眼睛通红,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沈宁定定地看着她,旋即失笑,“我如今,已是在跪着爬了,不是吗?”
选择顾景南的代价,就如同失去双腿,让天之娇女理应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成了泣血的爬行。
这一路之多艰,如杯盏冷暖唯自知尔。
顾景南望着平淡如水的沈宁,内心震撼不已。
方才如梦初醒。
是啊。
沈宁一直在行自己的道,走自己的路。
行错了道,走错了路,那就把苦吃了,埋头继续走。
毫无怨言。
沈宁转过身,一步步离去。
“阿宁!”
背后,顾景南下意识地喊住。
“沈云呢?沈大宗师呢?你喜爱他吗?”
燕云澈带着十六十七来时,就听到了顾景南近乎歇斯底里的质问。
十六双眼发光,就差没搬一条板凳嗑瓜子听故事了。
十七却是个聪明的,警觉起来,小心翼翼的。
沈宁脚步顿住,睫翼低垂。
沉吟了一会儿,回眸看向了顾景南。
“我喜爱他,但我不想攀附高枝,也不想把他从高枝拉下。”
“我想站在他的身边,能够与他并肩而行,因而我要专修武道,专注此路。”
“但我的人生,不仅仅只有他,我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顾景南。”
“别再回头了。”
“别回头看,更别回头走,铭记少年志,别当个没骨气的人。”
沈宁不像是面对曾经的丈夫,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故人,三言两语,诉说风雪。
正是这平淡之话,最是尖利刺人心,能把顾景南的灵魂和心脏刺得千疮百孔。
心悦一个人,不该是心悦一时的富贵,还有心悦时而的贫贱,以及被岁月洗涤后的苍色。
“好。”
“阿宁。”
“祝愿你所遇之良人,不会是第二个顾景南。”
顾景南泪水汹涌而出,“是我不好,终是我负了你。”
“非你负我,是我瞎了眼,但谁的年少又没个瞎眼的时候呢?”
有时候,瞎了狗眼,也是一种人生常态。
治好就行了。
沈宁浅浅笑着,并无半分留恋。
她转身垂手前行的刹那,顾景南看到了沈宁右手的伤痕。
她还能执枪。
她也还能风光。
但她的骨头,毕生都会有一道裂缝。
那是上苍对她的惩罚。
顾景南颤抖着嘴唇,竭力地想要冲上前,去留住年少的心上人。
却因尊严骨气,而强行忍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囚服,再看看沈宁满身的富贵,低头苦涩地自嘲。
“本该如此……”
他无奈自语。
他本该卑贱如尘泥。
她也本该是上京城炽热的朝阳。
顾景南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顾蓉的身边。
顾蓉疼得脑袋冒汗。
“景南,景南,为娘好疼啊。”顾蓉泪流满面,“你去哪了?”
“去见沈宁了。”
闻言的霎时,顾蓉好似不疼了般,蓦地就瞪大了眼睛,错愕地顾景南,“她怎么说?”
“她不爱我了。”
顾景南跪在母亲身边,胡子拉碴,发丝脏污,嚎啕大哭的像是那年失去父亲的孩子,跪在父亲的棺边哭喊到声嘶力竭。
后在初雪降临时,在父亲的坟边立誓,要成为大燕第一将军。
“娘,阿宁真的不爱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该死,孩儿该死。”
顾景南不顾形象地抱着母亲哭,浑身都在颤抖。
顾蓉的双手拥住了儿子,心疼得肝肠寸断,追悔莫及。
怪她,都怪她。
是她欲壑难填,心太贪婪,错把真心当豺狼。
许久。
哭累了的顾景南,用推车带着顾蓉回到了黑水街的旧房子。
房屋推开,便有尘灰扑了出来,呛得母子俩人剧烈地咳嗽。
黑甲军的士兵在旁侧说,“按理来说,这里的房屋也要充公,是沈将军求情,给你们留了个容身之地,好好住着吧,活着总比什么都强。”
顾景南神情恍惚,泪水已经流不出来。
他背着母亲进去,望着这简陋还会漏雨的屋子,呆滞得很。
士兵又拿出了一幅卷轴。
“这是沈将军送过来的。”
士兵打开卷轴,悬挂在屋子里。
卷轴上的书法,赫然是: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顾景南干涸生疼的眼睛,再度涌出了泪水。
书法墨宝的每个字,既在嘲讽他,又像是灼热的太阳,灿烂到让他无法直视。
士兵走出去后,与同行的友人说:“沈将军是个体面人。”
顾蓉疼得昏厥再醒来,便看到自己又回到了昔日的小破屋里。
“娘,你醒了?”顾景南端着药坐在了床榻边。
“景南……”
顾蓉泪眼婆娑。
“无妨,从前能住,如今也能住得。”顾景南把药喂到了顾蓉的嘴边。
“是娘不好。”顾蓉泪如雨下。
“再不好,也是娘。”顾景南苦笑,“固然娘有不好之处,孩儿才是罪魁祸首。”
屋外,成群结队的小孩们,聚在一起,唱着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歌谣:
“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
“他要有两心,他要孤独终老,他要不得善终。”
“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
“……”
顾景南听到小孩唱的歌谣,心口疼得发闷。
他曾给沈宁的书信,便有写:
「如若有二心,千金尽散去,功名落黄土,从此孤独终老,不得善终。」
顾蓉满面厉色,就要扑下床去赶走不谙世事的小孩们,却被顾景南给适时地拦住。
“景南!!”
“娘,他们说得对。”
顾景南低笑,旋即仰头看向破旧的天顶。
“人啊,要忠于自己许下的诺言。”
“……”
屋外,小孩们的父母闻讯赶来,把小孩带走,并在孩子身上拍了几下,懊恼问:
“哪里学来的歌谣,谁教你们这么做的?”
“是一个大哥哥,给了我们好多糖。”
傍晚昏暗,细雨蒙蒙。
黑水街外,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颀长人影,背部懒倦地靠着墙。
雾色氤氲,乍然看去,倒像是个气质斐然的男子。
过了会儿。
斗篷人伸出了一双瓷白的手,缓慢优雅地摘掉了戴在头上遮盖眉眼的斗篷,露出了一张清冷似雪的面庞。
如若沈宁在此,便能立即认出此人,便是——
云家,云挽歌!
马车停在了云挽歌的面前。
帘子一掀。
云挽歌弯身上了马车。
“小姐何必来这是非之地?”年迈的车夫问道。
“近来食欲不好,来看看,能多吃两碗。”
“………”老人哑然,灰浊的眸却是深了几分。
沈家小姐出嫁的那天,云挽歌把自己关在房里,喝了一天一夜的酒。
得知北幽出事的时候,不信鬼神之说的云挽歌,跪在佛前祝祷许久。
云挽歌来黑水街的目的,旁人不知,他还能不知吗?
……
却说北渊王府,十六一路上都在碎碎念。
“沈小姐竟对大宗师情有独钟,佳偶天成啊这算是。”
“讲道理,我要是沈小姐,我也不管那个顾景南,我也要嫁大宗师。”
十七听到这话,一个头都有两个大了。
看着十六的眼神,宛若在看隔壁村的小傻子。
“王爷……”
十七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得忐忑地看着王爷。
他从未见王爷对哪家的女子这般上心。
奈何竞争对手是大宗师。
遥想当初,王爷天资聪颖,根骨惊奇,极有可能成为大宗师的。
虽说没走武道之路,但起码这张脸还在,定能顶的过那位只戴面具而不敢露出真容的沈大宗师。
从东墓园到北渊王府,王爷都沉默寡言的,叫十七提心吊胆了一路。
“十七。”
男人终于开口。
“属下在!”
“过年了吧,去开下王府的钱库,每个人都发点钱。”
“…………”
十七呆滞地抬起了脸,愕然不已地望着风轻云淡的王爷,一度怀疑男人是受不了如斯的刺激,因而就失心疯了。
但却也不敢质疑,只得夹着尾巴跟十六去开放钱库给侍卫们发钱。
同样高兴的还有暗部。
大宗师不知抽哪门子的风,购置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年货,见者有份,俱用红色绸带绑了起来不说,都还放置着一本《好人七律》。
此外,路过暗部的狗都被抓进去用红绸在脖颈处绑个漂漂亮亮的结。
追风惊喜过望,便问:“尊上,可是你的朋友有名分了?”
要不然,怎会如此高兴?
“嗯,算是。”男人饮茶淡淡回,眉眼间流转着潋滟的微芒,犹若白色月光。
……
夜雨楼。
东墓园剔骨刑后,沈宁来到了初次和甄夫人私下见面的雅座。
“将军。”
甄夫人起身就要行礼。
沈宁急忙伸出手将她拦住。
“夫人不必多礼。”
“吾乃罪犯之妻……”
“却也是英雄的母亲。”
沈宁打断了甄夫人的话,和甄夫人坐在了窗边解下身上的大氅,相对而坐。
“夫人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沈宁问道。
她原以为甄夫人会成为会拾起年轻的夙愿,行侠仗义,再走江湖。
怎料,甄夫人说:“想开个酒楼。”
“这倒是个好想法。”
沈宁眸光微亮,心中流淌着暖流。
小胖子,最喜欢吃了。
“酒楼的名字,就叫故人归。”甄夫人的眼里泛起了向往之色,“开在北幽好了,三十九军的战士们,随时都能回来饱腹一顿。”
“夫人,我愿出钱,与夫人共同经营此酒楼。”
“若是可以,那当再好不过了。”
甄夫人并未拒绝,落落大方地接受。
而后,把半坛周岁酒拿了出来,两人临窗举杯共饮,赏碎玉琼花。
喝到惆怅时,沈宁泪流不止,抱着甄夫人说:“对不住,对不住,我没把他们带回来,我把他们丢在北幽了。”
甄夫人眸色发红,泪光轻闪,动作温柔地扶住了沈宁。
“将军不必自责,那是他们的宿命。”
沈宁吸了吸鼻子,发丝披在了甄夫人的肩头。
“我说好,带他们回京过年的。”
豆大的泪珠从眼底涌出。
已无往日的沉稳,看得甄夫人心疼不已。
“叩叩。”
外头,响起了两道叩门声。
“谁?”甄夫人警惕地问。
“是我,沈家沈惊风,来接小宁归家。”
甄夫人方才打开了门,看见沈惊风的后边还跟着沈修白和沈青衫。
“夫人,抱歉,小七失礼了。”沈惊风道。
“将军的心事总闷在心里,能发泄一二,也算是好事。”甄夫人回头看着沈宁浅浅一笑,“日后,她会成为大燕的好将军,远儿在下面,会为她感到自豪的。”
甄夫人用手背拭了拭眼梢的泪痕。
“多谢夫人的关怀,修白,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
“夜深路远,近来使臣太多,不安全,夫人若掉了根头发,小宁明早醒来,会怪我们的。”
甄夫人闻言,不再推迟,由沈修白把自己送回去。
沈惊风过去抱起了沈宁,整个人微微一顿。
沈青衫梗着脖子问:“大哥,咋了?”
“有些沉。”
沈惊风说罢,动作一气呵成地横抱着沈宁走出了夜雨楼。
长兄的怀中,喝醉的沈宁,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时而说北幽,时而道上京。
“喝醉酒的阿姐,好可爱。”沈青衫直勾勾地盯着看。
沈惊风垂眸看了眼,浅浅地笑,“你阿姐,怎么都是可爱的。”
“阿姐不要嫁人了,我们要养她一辈子。”
“好,不让她嫁,那青衫呢,青衫可想娶妻?”
“自然要娶,阿姐说过,不可因她婚事的不幸,就否定所有。日后我娶妻了,便是多一个人疼阿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