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以后,父亲的身体就再也没有好起来过。
他正值壮年,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开始整夜不停的吐血。
他问老师,是做皇帝本身就是一件太痛苦的事,还是只有我是这般痛苦?
他跟老师说,我好恨先帝,不知道他为何要将皇位传给我。若我只是一介草民,便可以与心爱的女子厮守终生。
在那个春光明媚的三月,是父亲的二十三岁生辰。
或许,真的是父亲最后一个生辰了。
父亲与懿德太后在琼华宫喝了一夜的酒。
懿德太后穿了一套浅粉色的襦裙,她散开发髻,不再是那个暮气沉沉的太后;更像是一个与情郎约会的妙龄少女。
我看到了母后,她作为懿德太后的女官,守在琼华宫门外,落寞又孤独。
父亲的咳嗽声,伴随摇曳的烛光,还有懿德太后压抑低沉的喘息。
天还未亮,懿德太后带着宫里的嬷嬷们,踹开了琼华宫的大门。
父亲在睡梦中被惊醒,他看到床褥上鲜红的血迹还有一丝不挂的母后躺在身旁。
我不知道懿德太后为何要这么做?
她明明那么爱父亲,她明明已经把自己的身子交给父亲了,却又大张旗鼓的上演一出“贼喊捉贼”的戏码。
我听到念奴的声音从远处飘过来,她的声音清澈空灵。
“那是因为,懿德太后是个深明大义又有情有义的女子。”
“她爱太宗皇帝,她想与他生儿育女,她想给他留个子嗣,也给国家留个储君。”
“可是,她也知道二人的身份,必定会受天下人唾骂;于是,她与你的母后,一起做了这样一个局。”
一个月后,懿德太后有了身孕,母后被懿德太后封为梅妃娘娘。
宫里到处流传着父皇在生辰那日宠幸母后的传说。
母后被懿德太后以“狐媚惑主”的恶名,关在凤鸾宫里,非懿德太后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
那一夜父亲大概是满足的,他原本孱弱不堪的身体,在生辰过后竟然又苦苦支撑了大半年。
他一次一次来福康宫里寻求一个真相。
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与他一夜欢愉的人,并不是母后,而是懿德太后。
可是,懿德太后从未承认过。
他说,梅儿,是不是你?你告诉我,那个女子就是你。
他说,梅儿,床褥上的那滩血迹是你的,先帝没有从来没有碰过你对不对?
他说,梅儿,你如果从来没有爱过我,那晚为何又会那么渴望和回应我?
懿德太后笑盈盈的恭喜他梅妃娘娘怀孕了,若是个皇子,便是父亲的皇长子。
胸前已经被鲜血浸透,父亲双眼猩红,他再也不在懿德太后面前掩饰自己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
他跌跌撞撞的从福康宫离开,嘴角的血迹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扶着门框,艰难的回头只能看到懿德太后的背影。
他说,梅儿,你不爱我也好,这样,我死了,你就不会难过。
那是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从此以后,他们便再也没有见过了。
懿德太后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开始藏不住了。
她以潜心礼佛为由,闭门不出,拒绝任何人探望。
当然,也包括父亲。
那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寒冷。
往年,八九月份才入秋。
那年,乞巧节刚过,天气就冷得不成样子。
福康宫大门紧闭,父亲拖着病重的身子,站在福康宫外。
他说,臣弟请太后娘娘安,愿太后娘娘福寿安康、一生顺遂。
秋风吹动他的发梢,他原本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却早已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
他每日都会去给懿德太后请安,哪怕懿德太后从未开门看过他一眼。
他病得越来越重了,最后只能是宦官们抬着过去。
父亲依靠在福康宫的门前,他让身后的随从们都退下。
他说,太后娘娘,臣弟错了,是臣弟不该有非分之想,是臣弟唐突鲁莽,臣弟只想见您一面。
我看到殿内的懿德太后早已经泪流满面,她腹中的胎儿已经有七八个月大。
她一手托着小腹,悄声跟腹中的婴孩说:我的儿,你听一听爹爹的声音,你要记住,这就是爹爹的声音。
那天夜里,父亲在福康宫前坐到很晚。
他说,他的身子是被自己糟蹋坏了的,怪不得旁人。他知道那些慢性毒药吃进去以后身子很痛,可是,只有这样病了,懿德太后才会去看望他。
他说,这些时日,他突然觉得身子没那么痛了,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快到油尽灯枯的那天了。
第二天,开封城里下了很大一场雪,父亲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
太医院院判告诉懿德太后,父亲最多不过十天的光景,朝中早已暗流涌动。
懿德太后当机立断,宣布已经被关在凤鸾宫已久的梅妃娘娘有早产迹象。
随后,不顾太医阻拦,强行催产,折腾了两天两夜。
我是在十一月十九日出生的,父亲在十一月二十二日与世长辞。
母后抱着刚出生的我,跪到父亲的床榻前。
父亲略微清醒了一些,坚持要到琼华宫去,许是回光返照的缘故,他有了些精神。
他捧着母后的脸说,梅儿,我爱你,我们的孩儿交给你了,江山也交给你了。
如此生离死别,在场的宫娥宦官们无不动情。
父亲驾崩后三天,懿德太后死于琼华宫里。
她穿着浅粉色的襦裙,披散发髻,画着淡淡的妆,像去赴约的少女。
她服毒了,那种混着金刚石和孔雀胆的毒,那种父皇从十二岁起便悄悄服用的毒。
她服了常人百倍的量,比父皇一生里吞下的还要多很多很多。
她给母后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信中说,她很感谢母后,她要去见她一生最爱的人,晚了就追不上了。
她说,她会在很远的地方保佑母后,也保佑我,那里离尘世有十万亿佛土。
..........
“你醒了?”妇人吹灭我面前的灯烛。
“你听了我的故事,就要为我找到那把剑。”
她推开门,艳阳高照,鸟语花香。
“你要那把剑做什么?”
“杀一个人。”
“杀谁?”
她缓缓的抬起头,“念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