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子书房出来后,秦刚便被闻讯而来的乔襄文迎上了,一旁站着的是通知他的宫十二。
乔襄文当时在高邮听闻秦刚在京出事,便遵其先前的书信安排,毫不犹豫地决定将菱川书院迁入流求,当然,主要跟来的多是老师,学生大部分便遣散了。
而入了流求的乔襄文及菱川书院的一众核心,无不视秦刚为其精神领袖,若不是关于在大辽找到他的消息传回来,差点都要在这里的书院里为他设立祠堂牌位了。
乔襄文虽然未去执政院里任职,但他不缺在这里做事的弟子,尤其是与他一见如故的宫十二,所以这次秦刚虽然是悄悄回到流求,他却是第一时间收到消息,急急地赶来。
“徐之呐!”乔襄文一时控制不住情绪,竟然是直接上前拥住了秦刚而泪流不止。
此时距离他俩相识,一晃十年已过,秦刚看着此时的乔襄文,两鬓之间已见白发络络,又见其真情流露,同样是不胜感慨。
“都怪我,此时重逢,却应是喜事!走,一起去看看秦州这里的新菱川吧!”乔襄文很快调整好了情绪,而秦刚听了也欣然同往。
菱川书院的人员迁来流求后,自然都安置在了秦州。秦观亲自出面,在城中为他们选择了最合适的地方,划出来好几十亩的地方,再建了一所新书院。
此处的大门与进去院落的牌坊,还是保持了原先的模样,只是走进去后的房屋与布局,既沿用了秦州现在在建筑风格,又像是有了一些新的改造排布。
秦刚此时奇怪的感觉变得很强,这才若有所悟地问道:“僖老,这新书院是不是被你改了规矩或是方向了?”
“哦?徐之的眼力居然如此老辣,仅仅就是个表面就能看得出个一二。”乔襄文一边十分佩服,一边也在问道,“不知能否讲讲你的感觉?”
“我是觉得,现在的这处书院外松内紧,越往里走,越是有着细致做事以及对外防范的味道。不太像个读书教课的地方,反倒是像个特别的衙门!而且,方才看到的一些学生,看着都是眼神收敛、训练有素的模样,所以……”秦刚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乔襄文微微一笑,却是缓缓地说起其他的事情:“早年祖父创立菱川书院,只想倡明孔孟之教,教习乡里英才。倒也是出了孙龙图(注:指孙觉,黄庭坚之岳父)与家父等人稍有些功名在身。只是这朝廷取士,数年一次,万里择一,四乡八里的这些读书士子,最终的出路何在?祖父将这个难题扔给了我。直到遇上了徐之之后,菱川书院才算找准了出路!”
“那是你我一见如故,志同道合!”
“之前对读书出路的解读,莫过于真宗皇帝劝学诗中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事实之上,只读四书五经,一旦离开了出仕为官之外,大多却只能落了个‘百无一用是书生’!但菱川书院自从兴了格物致知学后,有志之士可继续探寻大道,如李峰、袁良清他们成长为一方大家;平凡之人更多了各种出路:有人去做吏员,同样有望补选官身;有人帮衬家业,可得锦上添花之益;有人一技傍身,倒也可以独善其身;所以即使不能实现如圣人所言的‘平天下’之志,至少也可达到‘修身、齐家’这两点!”乔襄文说完。
此时一起过来的宫十二十分认同,他便由此接过话头来道:“僖老来流求后,先后看过了唐州的格致院与秦州的官学,便来找某商量,他说若是想研习格致学的师生,没有必要另起炉灶,可尽数转去唐州就行;而对于经史诗词的学习,拥有苏门多位学士坐镇的秦州官学,更是难以望及项背,所以剩下来的人,却是可以做一件新的事情!”
“哦?却是什么样的新事情?”听到这里的秦刚有些好奇与期盼。
“乔某不敢掠人之美。正好,进明来了,请他来向执政介绍。”乔襄文招手指了指此时正好赶过来的一个年轻人并介绍道,“他叫王谋,表字进明,不知执政对于当年初去菱川书院的那次,所听学子辩论《梦溪笔谈》话题时还有印象?”
“哦?!”秦刚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叫进明的这个年轻人此时毕恭毕敬地行了全礼:“学生见过主公!”
乔襄文继续介绍道:“进明素来好杂学、喜兵事,不爱参加科举诸事,对格致学一见倾心,不仅精于多门新课,更是在其后留在了书院,从《菱川格致学刊》的助编一直做到了主编。来到流求后,其他人都去了格致院与官学,他却来寻我,说想办一份《流求时报》!”
秦刚不由地再次多看了这名叫做王谋的年轻人几眼。
王谋再次躬了躬身,朗声说道:“学生遇主公于菱川书院倡导格物致知之学,喜不自胜。学生性钝,不喜为官、不喜修技,惟愿格致之学传于天下,但却发觉一旦走出书院,需对抗天下固化千年之认知,举步维艰。然主公指点,以一‘格致学刊’,载大义、明内理、传真知、引正途,可谓四两拨得千斤,妙手化解难题,学生始识学刊之精髓。”
秦刚眉头一动,并非只是因为听了这王谋的溢美之辞,而是听出了他颇为深刻的眼光看法。
“学生又知主公在京城时便办有《东京时报》,初觉用意难揣,但后观沧州新政、对辽战略等诸多妙手频出,方才顿悟这份报纸之奇效。后主公再去东南海事院,随即便有《东南海事报》问世,他人只知主公当年巡阅南洋、所向披靡,学生却是深谙这报纸在前后之潜移默化之莫大功效。又因来到流求之后,观此地虽居东南海外,却能独临览四方大局,又观天下之势,学生便愿东施效颦,想借书院之人财之力,创办《流求时报》。”
乔襄文便道:“昔日菱川书院地处临泽,四方条件受限,进明虽然对这报纸一事多有研究,但他所编的格致学刊中却难以实践。这次来到流求,听其他谋划,吾甚赞之,也觉这是新菱川书院最适合做的事情,尤其是宫右丞听说此事之后,更是大力相助,便也成了此事!”
秦刚笑道:“原来,今天的新菱川便成了一家报馆!”
“请主公、右丞、山长随我来!”王谋便在前面带路,指引众人一起进了前面的院门。
秦刚曾让李纲在京城与明州办过报纸,熟悉这个时代里的报馆模样,这里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令他有点意外的是,这《流求时报》的规模不小:
光是他们走进的这一个院子里,便就并列排有七八间屋子,每一间屋子里都有近十人的样子,都在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偶尔也会相关耳语几句。秦刚他们走过,这里的人除了其中像是主事者会起身略略行礼之外,大多数人都还只是各行其事,不为所动。看得出平时报馆所定的规矩严谨。
秦刚伸首稍稍瞥了两眼走进的这间房里所编撰的稿件,有关于秦州最近的新政与法规的解读,也有今年海商对于水果与粮食需求的看法分析。
又走了余下几间,发现他们的分工还是比较明确的,有的是专注于流求各地官府信息,有的则是收集城里的市井传闻,有的介绍流求各地的风土人情,还有的会刊登读者寄来的诗词,甚至会加上像秦观、陈师道这类大家的点评。看得出,《流求时报》的涉猎面极广,其办报风格,多有模仿《东京时报》。
再往后,隔有一道院墙,则就是刻版印制的地方。大宋原本就已经有了活版印刷,毕昇的泥活字实际已经传播甚广,但是它还是存在着精细度上的缺点。到了流求这里,经过格致院那里的努力,加上这里金属冶炼技术的提升,早就已经开始大量采用铜锡混合的金属活字。
当然这些现在并非是秦刚所关注的重点。
“进明,我看这《流求时报》的信息来源非常地丰富。”秦刚已经关注到了,在编辑报房里,随处可见大量已经完成了分类与汇总的原始信息,“要想获得这么详尽丰富的信息,菱川这里还是会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吧?”
“主公果然眼力非凡!其实,这两处院子只占如今新菱川书院的十不过三。”王谋镇定地说道,“后面还有数进院落,却是书院新开设的‘报学’学所,那里便就是为《流求时报》以及还有直接呈予岛上的执政院、监察院、军事院以及大议会各处内报的内容与人才的来源。”
秦刚听了后却是略有惊讶:报学?虽说当年菱川书院的定过规则,鼓励老师与学生可以遵循格致原理,提出任何的创新学科。但这王谋现在所提的,分明就是最基本的新闻学啊!
王谋继续说道:“以学生之浅见,报纸与书籍虽然都是以纸承字,然目的不一,功效迥异,却是殊途同归。书籍载圣人言,明大义、寻大道,然学之不易、更需长年累月之功;而报纸可登寻常事,讲真情理、通庶民意,虽润物无声,却有立竿见影之奇效。只是,学生将此理付诸实践体验,便发现:办好一份好报纸,必须要在访察、推演、通达这三点关键下力,方能事半而功倍!”
秦刚表面虽然听得不动声色,但此时的内心已经是波澜起伏,王谋所说的“访察、推演、通达”这三点,岂不正是后世新闻媒体学中的采、编、播三环节么?!
乔襄文此时插话说道:“其实,如果只是开设《流求时报》这么一份报纸,吾是不会去麻烦宫右丞的。但是进明站在菱川书院再度复兴、并发挥最大价值的种种思路,无异于开拓出更大更强的领域认知,至少它需要有着极大的经济与财力的支撑。仅凭我们从临泽出来时所带的一些,那是无法满足后面的需求的。”
王谋接口道:“实际上,流求并非只要有了一份《流求时报》就足够了,往小里说,其他诸如汉州、唐州、桃州等地至少每州都需一份对应的报纸。往大里讲,昔日《南洋事务报》停刊之后,南洋各地总督府及海商都在呼吁及时恢复此报。他们所需要的各类人才很快就捉襟见肘,报学一科,不仅仅只是做在书房里的研究琢磨,更是需要将大批量的有用人才,直接投入到这里进行实际践行才好。”
说话间,众人穿过一条不是很起眼的廊道小径,来到了一座甚是高大的院门面前,上面的匾牌书写着“报学院”三个大字,门口却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守卫,看到一行人中的宫十二与乔襄文后,才对他们放行。
王谋继续边走边道:“报学院最初只是想尽快培养更多的可以胜任报馆事务的各方面人才。不过,在向宫右丞汇报后发现,所谓访察者,莫不过是暗谍明察,正合孙子兵法的五间之说,报人若想获得最好的写报材料,凡因间、内间、反间、死间及生间,五者不可缺一,便就是最好的谍察人材;然后再看推演者,上至庙算而定,下至谋略至胜。好的报学推演良才,若只用在报馆一处,岂不是太过于浪费了?而最后再看这通达一事,看似只是简单的报纸售卖。然而这世间识字者少,买得起又能读得懂报纸的人更少,报上之文,若想真正通联民意,则需更多之人,能将报上文章,转为民间之言,于街头巷尾、酒肆茶馆、田间地头而传播。能力可达此者,其终极意义非凡也!”
宫十二此时又道:“进明与僖老所言的报学,在宫某来看,更应是当前流求所缺的谍察之学。想起主公在京城遇险之事,尝反复思之,若是当时就有报学院的诸多人才同,一则访察房可在京城、边境等地各有布置,事前自然便可收集、汇总大量有用之情报;二则推演房必能从中推测、谋算出各种足以预警之细节;纵使前面诸事不利,奸人前计得逞,这通达房之人也可在各地发动声援、鼓噪民心。所以,宫某拟了条呈,报经大议会同意,执政院与军事院也就都成了菱川报学馆的背后主办方了!”
王谋继续接上道:“报学院中按所培养的人才方向分为三房:访察房训练探查、收集各类重要信息资料,包括公开查访或秘密搜集;推演房负责针对到手内容的甄别分析与推理,以从中发现重要或有价值的内容;而通达房则负责将有用的内容完成最终的发布,既包括印成报纸,也有不需印在报纸上的!”
听着宫十二与王谋的侃侃介绍,秦刚便明白了:报纸对于这一时代的普通人而言,的确是与情报谍报工作更加类似,再加上秦刚此前对于手头两份报纸的利用,也就是为了在南北不同区域里的军事对抗甚至是重大战略而服务。因此,此时的报学最终与战争所需要的情报谍察、战略谋划以及舆情影响等等的特种工作重合,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情。
话也说回来了,敢想、敢做的王谋,要想在此时做成这样一件事情,缺了像宫十二与林剑的支持,也是极难完成的。
宫十二更是介绍道:“流求远悬海外,寻常人等不可轻易离岛。那时正是需要派出大量人手去探查主公下落,同时还需留意中原各处动静,谍察人员极为缺乏。而报学院的最早访察房学员,就是林帅监从飞鹰军中挑选出的识字士兵,经过培训之后,派入到中原主要州城,表面是在为流求岛上的几份报纸收集各类消息与传闻,实际上他们就成为了岛内可以掌握中原各处最新情报的探子。”
几人走到的这处院子形制有点特点,一边是狭长的走廊,另一边则是并排七间较为宽敞的厅室,门头各自标着从一至七的编号,里面都是大量忙碌着整理文书的众人。
王谋介绍道:“访察房的情报会分为明暗两类,明报主要来自于朝廷的邸报、各地出版的报纸以及大商行的行市等等,它们都可以通过直接抄录、订阅的方式很容易地获取,再由到流求的商船及时送来。暗报则是我们派去中原各地的人,针对设定的不同目标进行调查后再传回的情况。这些消息虽然总数不多,但是针对性极强,价值也相当重要。都在这里进行分类、分级并筛选后,分成三类,普通信息发予报馆可以自行决定采用;重要且有明确结果者直接传到执政院与军事院,而只有重要且未明确结果者,才会送入推演房。”
在后面的推演房大院,这里的人员会少了很多,房间也缩减为了四处。
“只有确定需要推演的重要主题,才会送入这里。目前常设四个推演组,可集中力量分析推演四个最重要的主题,最终形成完整的报告。根据保密级别,有的可交予报纸编辑发表,有的只能供执政院或军事院决策所用。”
稍稍询问了下,此时四个推演组分别负责的是:当十钱、安济院、应奉局以及西军。每个推演组大约七八人左右,看得出有一人掌事,其余人各领一摊资料,时而自行思考,时而聚首讨论。
菱川书院研究格致学已经多年,最基础的逻辑推理、归纳演绎人材并不缺乏。秦刚只是简单地走马观花看了看,就十分清楚并信赖于这里众人的推演能力,或者更准确地讲,是从大量看似寻常普通的消息资料中找出真正有价值情报的能力。
不过,秦刚最关心的却是关于通达房的人,光听这王谋讲得头头是道,如果真是要进行舆论战、鼓动战的话,这些人是否能够凭借一用呢?
“主公请随我来。”王谋、带着众人进入到最后一道院门,进入后便是一处极大的藏书楼。
“藏书楼的藏书,除了从临泽带来的之外,秦州学府、唐州格致院的复本都尽量支援过来,此外又历经一年多的外购补充,全楼藏书共一万两千四百余册,为流求如今最大藏书处。通达房的学生要求博闻杂记,来此藏书楼查询阅读是最重要的自学方法。”
从藏书楼过去,却是一处不小的庭院,植有绿树假山,却隐隐听到另一头传来的阵阵喧哗及嘈杂之声。
转过一个弯,嘈杂之声变得极响,出现的场景饶是有过提醒,秦刚依旧还是大吃一惊:
露天院子里摆出了各式各样的摊子,环绕着的屋子都敞开着门,看得出有的像是茶肆,有的像是酒馆,还有的里面摆有表演杂耍、说书唱戏的场子,这院内屋里都是进进出出的人,喝酒的、下棋的、闲逛的、吹牛谈天的、争吵辩论的,到处都是闹闹哄哄的,像极了昔日东京大相国寺里的某个广场或者是瓦舍的角落。
“这里的人……”秦刚看了看乔襄文。
“……都是通达房学生演练之处!”乔襄文愉快地指出,“进明认为,通达房学生执行任务时,必须要混入民间贩夫走卒之中,隐匿行踪特征,让人无法辨出。这些本事,不仅得要平时细心观察,专心模仿,更需有个可以检验与评价的场所。所以才设置了眼前此处!”
“原来如此。”秦刚听了点点头,不过听乔襄文说到“检验与评价”,他便用心观察了一会,立即就发现了特别之处,“我看到有两个衙役模样之人很是特别,他们在这里走来走去,不时会在个别人的头上插上一根极显眼的红色草标!”
王谋一听笑道:“主公果然好眼力,这穿着衙役服的,便就是通达房教员。他们扮作巡员,主要就是观察并评估场内各人的模仿表现,一旦发现有人破绽过大,就会在他们的头上插上一根红标,超过五根者,须得立即离场,然后从教员那里领回自己的具体破绽之处,须反思五日认真整改。”
“有意思!”秦刚自进了新菱川书院后,多是问话,极少有过明确倾向情绪的表态,而刚才的这三个字,却明显是对王谋的思路极为满意的表态,其余几人都已经听出了秦执致的赞赏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