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大名府,新年的气氛正浓。
既因为北线与大辽边境这么多年来的和平相处,也因为自从沧州的经济发展起来,之后的几任高阳关路安抚使也都兼知沧州,并对民间实际已经成熟的宋辽边贸等事,都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大名府,地处北线要冲,无论是入冬渤海封冻后的陆路交通,还是其余时候的海路贸易,都必须从这里经过,再加上多年的北京地位,大名府的繁荣远甚以往。
大年初三,东城李禠的宅门内外打扫一新,一早就迎进了来客:河北四大行会行首蔡小七。
李禠在大名府的地位显赫,却并不只因为他是李清臣之子,反而会因他早早就从父亲那里正式分家出来,自己在大名府自立门户后闯出的一片天地。
多年之后,大名府人却都感慨这是李相公最明智的先见决策:
李清臣在神宗皇帝的元丰末年,官拜尚书右丞,后转左丞,便是初为执政;之后哲宗皇帝一经亲政,他就被召为中书侍郎,主导绍圣绍述,即再为执政;建中靖国年间被章惇挤走后,等到赵佶登位要搞崇宁新政,又把他请回来出任了门下侍郎,此便是三为执政。最后还是因反对蔡京还被出京,并于当年去世。
李清臣共有四子,前三子虽都走了科举之路,也各有官身。但由于他本人为官清廉,在手执大权之时,丝毫没有照顾自己的儿子们,反而会因先后三次被贬出京,导致三个儿子屡受牵连,最终都没在仕途上有什么太大的成就。
唯独小儿子李禠,自从结识了秦刚之后,便立志从商,很早就回到大名府的乡下,认真经营庄园,先是接纳了从高邮神居寨迁来的天醇酒庄生意,之后又逐步介入了从沧州往辽国的民间边贸、以及通过滨州港的海贸生意。实际对于粮食贸易、服装布匹、糖霜产业,甚至悄悄与大辽的马匹、兵器交易都参与甚深。
李禠最初选择与父亲分家,回大名府自立门户,只是简单地不想借助父兄的政治影响照顾自己的生意。却没想到,在父亲被贬之后,却意外地因此而免受了各种负面牵连,而他反而能够在经济上可以继续资助父兄,从而让老李家再无后顾之忧。
大宋的党争还没有像之后的朝代那般穷凶极恶,又或者说李清臣的政敌们也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政见不和程度,这才给了李禠足够的生存空间。
秦刚在那场皇宫夜变之后失踪,各位聚在京城去的昔日好友却相继渐行渐远,秦湛心灰意冷地做起了闲散员外,秦虎敲了一笔安家费后便不知所踪,李清照甚至在两三个月后就选择了另嫁赵家衙内。
而李禠与谈建,考虑到手头的所有行当的生存与发展重任,最后还是选择支持并相信此时的胡衍。虽然一开始的京城里,曾流传过胡衍是踩着被打倒的秦刚而上位的说法,但是至少胡衍却在行动上上多番维护秦刚,力阻新皇帝曾经想对秦刚盖棺定罪的念头,最终落了个搁置不提的最好结果,也算是给秦刚的旧友挚交们有了一个最好的交待。
更何况,随着胡衍在朝中的地位日渐升迁与稳固,尤其是他所掌管的职权领域,还是能够给予最先支持过他的李禠、赵子裪、谈建等人以无可替代的关照与扶持,更是显示出他对兄弟极其仁义的一面。
蔡小七最早就在沧州,在秦刚所施行的富民政策之下,通过商行来推动所有官府所不太合适做的措施,又通过钱庄引导民众尝试新的致富方法,自然也就在整体不断活跃的经济环境中,快速积累了可观的财富,成为了整个河北地区数一数二的大掌柜。
同时,由于河北地理位置特殊,经济结构相对稳定,蔡小七所经营的钱庄因为直接吸收学习了四海银行里的精髓,以至于最终的四海银行没有进驻河北,而是选择与蔡记合作。
京城变局之后,蔡小七却是首先选择相信与站队胡衍,为当时的胡衍与蔡京一伙人博弈时提供了强有力的筹码。之后,胡衍进入讲义司负责商贸,河北这里所有的产业便优先得到更多的倾斜照顾,发展更为顺利。
蔡小七的商行原先就承担了新沧军的大半军费,同时也垄断时新沧军所控制的两处海港的贸易,这种相互牵制并关联着的紧密关系,也是他之后能够顺利地帮助胡衍去说服顾大生归顺、以至于进一步拉拢成了东南沿海水师的赵驷。
同样,由于他的实践成效摆在那里,谈建、李禠以及赵子裪便再无顾虑,相继选择了与胡衍之间的紧密合作。
蔡小七到沧州时已经二十九岁,在生活稳定下来之后,便就娶了一个当地大户人家的女儿为妻。因为一直要在河北各地奔波,却是家里的正妻亲自出面,为他在大名府、滨州港等地从流民中各纳了一名小妾,以侍候他的日常起居。
在大宋,正妻为丈夫选纳小妾,恰恰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小妾是由她亲自选定的无家族后台的之女,对她自然是绝对服从、不可能去挑战。
这次蔡小七来李宅拜访,却是将正妻与大名府的小妾一起带来,除了表示对李禠的尊重之外,更是为了刻意讨好李禠之妻,一位赵宋远枝宗室的庶女。
大宋嫁女儿的成本太高,尤其对于远枝宗室,更是不堪重负。但是像李禠这样出身名门的子弟、极符合宗室女子嫁人的标准,同时又会由于自己经商有了钱而不会计较对方嫁妆的多少。因为娶了对方,会在民间拥有极大的面子,更是对自己的经商事业有着足够的帮助。
李禠没有参加科举,也没借助父亲之力去蒙荫,但却因为娶了宗室女的为妻,老丈人那头虽然没付太多的嫁妆,但托了宫里的关系,好歹帮他弄了一个承务郎的官身。
而之前童贯那厮卖官,一在西北,二在江浙,反倒是从来没来北方这里卖过。所以河北这里的商人如果能弄个官身却是极不容易的。眼下的李禠,既有了钱财、又有了官身,确实名气已经不是简单的有影响了。
蔡小七带着妻妾前来,正是为了拉拢双方感情、创造更温馨和气的氛围。为此,他特意安排妻妾们都专门为赵夫人带去了精心挑选的礼物。
“赵姊姊,我知道李承务疼你,像什么北方的貂皮人参、东边的海珠、南边的珊瑚你都不会缺。”蔡小七的夫人拿出的是几只精品羊脂玉,“这是从西域和田那里过来的上好白玉,每次一到京城就被抢空,我是守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截下来这几件。”
“奴婢比不得姊姊能去京城里截货,只是寻了一个机会,从大食商人的手里收了几颗稀罕的绿宝石,赵夫人不要嫌弃,可以镶在喜欢的首饰上面。”
蔡的正妻所送的和田玉,在宋代是真的只产于西域和田,而且必须是最高级的羊脂白玉,到了中原便十分珍贵。而其小妾所送的蓝宝石,虽然此时还不太流行,但在追求稀罕的上层人群中,同样非常推崇。应该说,蔡家妻妾二人送的礼物让李禠的夫人都很喜欢:“这么好的和田玉,还有极难看着的绿宝石,就算是早年在宫里也是不容易见着的,蔡行首家的真是太用心了!”
礼物送得对了路,蔡小七也非常地高兴,在他的眼光示意下,自己的一妻一妾便陪着赵夫人去了后院,继续交流讨论她们女人家的话题。
而他与李禠这两位北方的商界巨擘,则留在前厅这里继续愉快地交谈,话题当然离不开这一年以来河北的商贸、生意以及朝廷那里的相关政策影响。
“托胡朝议的福,这一年的生意倒是往上走了许多。只是可惜多做出来的利润,却被蔡相公的当十钱统统给卷走了!年底简单算了一下,却是比去年亏减了一成的净利!”说起生意与政策,李禠非常无奈地叹起了苦。
“不瞒李承务,小七这里,为了不塌胡朝议的台,收的当十钱只会比您这里多出,所以要说亏,我这还会更厉害些。不过,要说亏得最多的,倒也不是你我!”
“这个我也是听说了,谈大当家从两浙那里调集了数百万贯的通宝钱,不仅为了完成蔡相公压给四海银行的兑换任务。竟然还在所有人对当十钱避之不及的情况下,向百姓提供兑换!有人说这行为无异于‘飞蛾扑火’,可我却觉得应该换一个成语!”
“哦?还请李承务指教。”
“精卫填海!”李禠感慨地说,“蔡相铸钱新政,便就是赤裸裸地从民口夺食,其欲如海,难足其胃口。对此,多数人避之不及,有如你我这般,认些损失后也只能默不作声、明哲保身罢了。更还有人私熔私铸、投机营利。可却只有谈大当家,能视民生为已任,能帮百姓兑换以缓解所亏,却是以一已之力,帮多少人家避了破产之灾,纵使是杯水车薪,但是精神可嘉、可敬可佩!”
“谈大当家的气魄与手笔自然不容质疑,但是换个角度来看,四海银行这次帮了百姓、维护了朝廷的面子,却会不会养刁了蔡相的胃口?他今年的当十钱放完,明年再放出更多怎么办?或者再来当二十、当百钱怎么办?况且,这小钱大钱的铜料比例在那里,民间盗铸逐利之人又怎防得住?他放出再多的小钱,也免不了会被人拿去私熔盗铸成大钱牟利,却是帮他人做了嫁裳!”蔡小七说的却似乎都是事实。
“朝廷只是发行当十钱,只是其中的铜料钱息,全被蔡京这些奸人所赚去!这个窟窿,要么是像谈大当家的这样良心商贾来顶,要么就是百姓的身家积蓄来填,所以我才如此钦佩像他这样的人啊!”李禠充满敬意地感慨道。
“其实我们都小看了谈大当家!”蔡小七此时却从怀中摸出了两枚此时的通宝小钱,并排放在了两人面前的桌上,笑道,“这里一枚是大名府市面上找来的,一枚是前些日有人从京城四海银行里兑出的,李承务能看得出区别吗?”
李禠立即凑近了观察,两枚铜钱初看并无分别,都是当今天子赵佶特有的瘦金体御书所写“崇宁通宝”四字,刚劲有力,极具美感。但是细细看下,却发现右边一枚颜色略黄,很显然与左边的含铜量有区别。
“嘶!蔡行首的意思是,这枚成色不足的小钱是四海银行出的私钱么?”
“恰恰相反,成色更足的才是四海银行的!”蔡小七出人意料地说道,“事实上,四海银行承兑通宝小钱的第一天起,就有人发现兑的是私钱。但是你也知道,私铸的通宝小钱,如果铜料用足则不会有利润。所以只要它的工艺达标,朝廷反而是默许流通。”
“嗯!”李禠也点点头,“我大宋历年来总是缺钱。天下钱监二十六处,数十万工匠,日夜采铸,出来的钱还是不够,这也是蔡京这次要推当十钱的一大理由。所以,民间若是出了足铜且不差的私钱,却是帮了朝廷的忙,确实不会去管。只是,谁会做这种不赚钱的事呢?”
“四海便做了!”蔡小七敲了敲这枚更黄一点的铜钱,“这件事,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原因才可以解释:四海有数量不小的私铜,甚至会有铜矿。”
李禠其实刚才便已经想到了这点,他淡淡地说:“谈大当家的岳丈是两浙大海商,如果说是他们在海外找到了一些好的铜料,也不足为奇。只是同样是私钱,他们完全可以用这些铜来盗铸大钱、还有赚钱。但他却是选择铸小钱、保民众。依然是值得吾辈钦佩的!”
蔡小七一直仔细观察着李禠的神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李承务,你与先生早年交好,你不觉得这两件事情,很有先生的行事风格么?”
他们这些人都是秦刚旧属,在私下场合里,一旦提及最尊敬的“先生”二字时,便就是代指秦刚。而李禠听到之后,一点儿也没有惊讶,只是更加平淡地回答道:
“先生高义大略,始终是吾等楷模,谈大当家乃是先生的结拜兄弟,做人行事,遵照他的嘱咐、模仿他的风格,也是正常之事!”
蔡小七紧盯着李禠的眼睛,颇有玩味地看了许久不语,李禠同样镇定自若地回视于他。
“哈哈哈!说得好啊说得好!”蔡小七很快便拍着手掌大笑了起来,然后起身走至厅堂门口,回头说道,“小七来河北也有几年,生意之道学了一些,结交之面还是不行,这南来北往的客人路过大名府的话,必然是来拜访承务的会更多些。”
李禠一听,眉头一皱,因为蔡小七这话,似乎话中正有所指,但因没有明说,他也就呵呵一笑道:“生意场上,李某略有些薄名而已,不值一提。”
蔡小七见李禠不正面接话,就接着说道:“某既为这河北几业行首,既是重视生意,也是配合官府,一直对北边来人十分注意。上月廿日,有支人马路过大名府,却没进城,只在西镇投宿,其主却是个妇人。因为奇怪,我那手下之人便就跟了一下,没想到最后跟到的目的地竟是齐州明水,而且这队主竟然是李承务的一位故人!”
“齐州明水?妇人?难道,难道会是李易安?”李禠乍听之下,十分惊讶,进而站起来又问:“寒冬腊月,她去了北边作甚,而且路过大名府,竟然没有来联系在下?”
看见李禠的神情不像是作伪,蔡小七也就是顺着其语气说道:“是啊!这李氏自从嫁了赵相公家的三郎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再也不像其婚前在京城的那般外出扬名。也正因为此事,我那手下在明水还打听到,这李氏因为生了一个女儿,不被那赵家所喜。所以赵三郎于不久前新纳了妾,而她则携女回到齐州娘家。只是这次为何突然会去了北边?却不为人所知。在下以为李承务与李氏有旧,多少会知道一些情况。”
“还真是没有。”李禠一是真的惊讶于听到的这个消息,二也明白对方的意思,直接回道,“李氏原与先生情投意合,那时与我等的确多有来往。只是先生出事,她又嫁人,便再无联系。所以她路过大名府时,不来叨扰吾等,恐有她的为难之处啊!”
“李氏此行,却是让小七想到在京城打听到的一则流言。”蔡小七却是开始压低了声音。
“既是流言,又有何可议之处!”
“这个流言最初也因过荒谬,知者不多,那便就是:这李氏是带着身孕嫁给的赵家三郎,当时说两人是奉子成婚。但有人却说,李氏这身孕却并非是那赵明诚的,而是……”
“……先生的?”李禠脱口而出,他却是觉得此事极有可能。
“是啊,初听荒谬。可是如今再结合这赵明诚纳妾,李氏携女回娘家之事来看,却是极有可能。况且……”蔡小七对于自己的言语引导的效果极为满意,“正如李承务所言,这寒冬腊月,又有什么样的事情,能让李氏丢下未满周岁的女儿,如此北上奔波呢?”
李禠本也不会轻易被别人的言语牵动,只是蔡小七的这一番判断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却是直击他的内心。
因为秦刚失踪一事,始终压在他的心底。包括外人所不知道的,父亲李清臣在咽气之前,专门嘱咐于他,因为他在民间经商,行事不会受朝廷牵制,可以表面对蔡京等人服软,私底下一定要想办法查明秦刚一事的真相。
如果按蔡小七现在所讲,这李清照怀孕所生的便是秦刚的血脉,那么,这次她的悄悄北上一事,极有可能会与秦刚的下落一事相关。李禠虽然没有搭话,但脸上不断变幻的表情,便足以说明一切。
“小七不才,却始终铭记先生恩情。纵使再多之人谓先生为叛臣罪官,然小七愿散尽家财,只求能为先生洗清冤屈、重返朝堂,此应我大宋之福、天下之幸也!”
“吾又何尝不是呢?”李禠却是幽幽地长叹一声,反过来劝导对方道,“只是你我皆是商贾,此事胡朝奉在朝中都无能为力,我们又能有何作为?”
蔡小七却是说道:“胡爷在朝中有他的能量、却也有他的无奈。我们在民间却也有我们的优势。不瞒李承务,我想了很久。先生至今藏身不出,必是不知我们为其洗冤的决心与忠心。如今这明水李氏,也许正是我等可以与他能够联系上的一个可能。小七位卑,怕不受先生相信,李承务乃是先生昔日挚友,不妨可以试试?”
不管蔡小七目的是何,这一番话却是正中李禠心中所想。
只是他此时还是想到了这蔡小七与胡衍之间的关系,对胡衍,他虽然最终选择了相信与投靠,但内心之中,仍然还是有着深深的疑问。
不过,李禠这样的反应,已经达到了蔡小七此行所计划的主要目的了,许多事情,自己不便出手,那就鼓动最适合的人去,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
两人又闲聊了一起其它的内容,正好蔡小七的妻妾与赵夫人在里面的交流结束出来,这边便就趁势起身告辞,结束了这次的新年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