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徐宴之同温苑秋被婢女唤去主堂吃饭,撩起竹帘子进去就瞧见一个穿着竹青色衣裳的人背对着门坐在饭桌前。
徐宴之瞧着背影眼熟,但是身上的衣裳颜色鲜少见到。
他走上前一瞧脸,有些吃惊:“苏大人不是回淮安了?”
“我……”
这边,温深时从里堂出来:“下午本王碰巧要去接太王妃回来,刚走到门口就瞧见苏大人坐在地上,本王还以为是晕了,没想到是睡着了,本王便让阿禄把他搬到屋里去,顺便拿了些衣裳给他换换。”
言此,他看向徐宴之:“拿你的衣裳,平素见你衣裳千篇一律的色彩,没想到还有压箱底的,不穿作甚,留着过正旦?”
苏祁笑了两声,而后耸了耸肩没再言语。
半晌,一屋子饭菜捣腾完了,三人才安稳的坐下,徐宴之视线在两人间游弋:“你们二位,这是冰释前嫌了?
温深时白了他一眼:“本王又不是你,自个友人受伤,衣裳破了也不知道给换一件,你是缺?还是常犯浑?”
徐宴之没做辩驳,从善如流一般回答:“王爷教训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苏祁也不敢插话搭腔,夹在两个男人中间,一左一右,好似左右护法,他有些拘谨。
碰巧宋苑回来了,她跨过门槛时头上的金步摇晃了两下,手腕处琅环相撞的发出叮当响声。
“好热闹,头次感觉回府上吃饭不冷清。”
苏祁连忙站起身:“多有叨扰,还请太王妃见谅。”
宋苑连忙摆手,将手中脱下来的袍子顺手递给了一旁的婢女说道:“不叨扰,你这孩子怎么还客气上了,我欢迎还来不及呢,又不是头次来了。”
桌上的主位是留给宋苑的,即便有时她不回来吃饭,主位也都给她留着。
宋苑口味淡,桌上的菜一半都是清汤寡水,唯独有一盘辣子鸡和椒盐八宝鸡是依着苏祁喜辣的口味做的。
温苑秋独独偏爱吃鱼,鱼汤上来的时候她率先拿起汤盆里的汤匙,盛了两勺汤放在装着米饭的碗里,然后拿着小勺拌匀了吃。
坐在她对面的苏祁目不转睛的瞧着她的碗,忍不住问她:“郡主这是什么吃法?”
温苑秋怔愣了一下,搁下箸:“鱼汤泡饭啊,怎么?”
“小时候我娘瞧见我往饭里放汤都会打掉我的碗,再让我盛碗干饭。”
不给吃,他家教严苛,自小同十几个妹妹学习琴棋书画,武也学的精益求精,徐宴之知晓他学东西快,但就是性子使然,惯爱玩。
“啊?”温苑秋听了苏祁的话有些吃惊:“这都不让?快乐少一半,这不过就是汤泡饭罢了,而且这样吃甚是可口。”
徐宴之也抬头,朝温苑秋多看了几眼:“食多了汤泡饭会致胃肠功能紊乱,不然郡主以为,以往夜半腹痛是为何故?”
温苑秋撇嘴,颇是不屑:“又不是什么大病痨,疼我也自己受着,可我偏爱。”
“偏爱什么?”温深时将手里的筷子放到碗上,声音重而清:“偏爱不听话,学不乖,你儿时真是徐淮诩带着的?半点没管好,本王看都是由着你去了罢。”
温苑秋缩了缩脖子,妄图用桌子上摆着的汤盆遮盖住自己,不去看温深时的眼睛,这种掩耳盗铃的小动作被对面的三人看在眼里。
徐宴之抬眸看了她许久:“毋流歠。”
温苑秋闻声抬头,他眼神示警使她心上一凛,汤匙入口转而食饭慢悠悠,再不发出一丝声音。
一旁的宋苑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温苑秋,温声道:“淼淼坐正了再吃,不然脊椎都得被你扭坏了,你兄长说的也无错,宴之心软对你管教不严,去了宫里有皇后看着,倒是学了不少规矩,可别回来就忘了。”
温深时再没提起箸,站起身走了出去,温苑秋松下了一口气,依旧我行我素乐此不疲。
宋苑温柔的看着她,摇头无奈的笑:“外表亭亭,实则心性还是个半大孩童。”
苏祁笑言未语,他本是要说话的,但偏头看见徐宴之清清冷冷的眼神,不明意图也噤声不言。
约莫一个时辰后他们才散场,苏祁今夜暂留宿在临川王府。
温苑秋好奇他的伤势,便想着去帮他换换药顺便看一下情况。
“郡主来我这里做甚?”苏祁早已觉察有人跟了他一路,不远不近的也没弄出响动,武人耳力甚好,脚步轻盈缓慢一听便知身后的人身量多高,体态如何了。
“我帮你换换药,露受伤的手臂出来就好,我在宫里学过一些的,还带了很多创伤药回来。”
朋友妻不可欺!
苏祁立马摇头婉拒:“不必了,不必麻烦郡主,我自己来就好,小伤而已不值一提,郡主还是先回去吧,来此实在不便……”
“苏大人的为人倒是光明磊落。”
听着这咬牙切齿一般的口气,苏祁心里咯噔一下。
温深时就站在院门口,身后还跟着提着药匣子的阿禄。
他眼神阴鸷的看着苏祁,仿佛是要把他身上都挠一遍。
“王爷……”
“兄长怎么来找苏大人了?这点伤其实我能给苏大人看看的,正好也能练练手。”
“本王不来你打算做甚?跟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温深时负着手冷冷的看着温苑秋,又说:“你身为郡主,名节不要了?大半夜跑男人院子里成何体统?”
温苑秋悄悄扯着他的衣角,也不敢抬头看他双眼冒火的样子:“兄长,我就是想帮苏大人看看伤口,我学了医的,就是想实践一下嘛,皇后娘娘的病疾都是我治好的呢……”
她声音越来越小,实在没底气同自家兄长辩解,虽然她并未说假话。
苏祁半开着门,探着半个身子出来:“王爷,方才我婉言拒绝了郡主,郡主也不算做了错事。”
阿禄也有些不解,在旁劝:“王爷,苏大人似乎跟郡主并没有什么啊。”
“嗯?”温深时语气里尽是威胁的意味:“闭嘴,你替她说话,那你是不是也对本王的妹妹有意?”
阿禄不假思索的回答:“郡主这么乖巧可爱的女子,阿禄当然喜欢了。”
“嗯?!”温深时目眦欲裂,朝阿禄逼近,冷笑道:“来给本王说说,怎么个喜欢法?”
这时阿禄恍然醒悟,觉得自己的话说的不太对,他连忙解释道:“王爷,阿禄不是这个意思,阿禄是觉得郡主很好,阿禄喜欢郡主很正常不奇怪。”
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苏祁抚着胸口咳的满脸通红,他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越解释越乱,温深时的脸从青转黑,现在脸色已经阴沉的吓人,仿佛要把人吞吃了。
温苑秋知道阿禄又要受罚了,她连忙将阿禄往外面推:“阿禄你先回去吧,在待在这里你马上就要挨骂了。”
温苑秋这个反应落在温深时的眼里无疑是火上浇油,他气的攥紧了拳头。
温苑秋也发现了异端,她连忙抽回手回身扯住自家哥哥安抚:“阿禄他不是一向都这样?兄长别生气,兄长整日操心国事,为这些小事生气不值当……”
这头,徐宴之自拐角处悠哉游哉的慢慢走过来:“怎么,都聚在这吵闹,是背着我偷摸开宴席?”
院子中的四双眼睛都投向了徐宴之,他略显无辜状的耸了耸肩,打量着院中的四个人。
温深时提着温苑秋将她推到徐宴之那边,语调冷冷的但是脸上却扯出瘆人的笑来:“把淼淼带走,本王有事情要在这里处理一下,带远一点别让她再往着跑了也别让她听着。”
“好。”徐宴之揽住温苑秋,侧了侧头往苏祁那边看了一眼:“苏大人做了何事让王爷不高兴了?”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
温苑秋抬头看到,暗暗戳他了一下:“早来了?在这偷听,是不是就盼着我兄长说这句话。”
徐宴之轻飘飘的看她一眼,握住她肩膀的手愈紧。
“他觊觎淼淼,今晚就收拾了。”温深时一手拉着阿禄,往苏祁屋子里走去,苏祁连忙躲进屋里,门刚合上,被温深时一脚踹开,力气之大连屋外的两人都不由的被震了一下。
苏祁喊的撕心裂肺:“冤枉啊,我真的什么都没做,我与郡主只是打小认识,谈不上男女感情这些……”
两人刚走到曲径小道上,苏祁的院中里便传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喊声:“王爷轻点…折了…折了……腰要折了,啊——”
温苑秋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徐宴之:“苏大人不会出事罢。”
“不会,王爷知道分寸。”徐宴之握着她的手捏紧了一下,他语调略轻,像是漫不经心:“郡主这般关心苏大人的安危,难道王爷方才说的都是真的,莫非郡主移情旁人去了?”
“你瞎想什么?我学的都是医书上的东西,鲜少实践过,碰巧苏大人受了伤我便想着看看,医者可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病疾的,脱了衣裳一视同仁。”
握着她的大手突然松了,徐宴之自顾自朝前走,温苑秋连忙追上他,强硬的去翻找他藏于袖中的手:“你怎么也气上了,跟我哥待久了你的脾气也被同化了?”
徐宴之默着未言,但不言一词,就是说了千万句话,温苑秋懂他。
天有皎月,照着后庭光景,路旁挂灯笼,后院小路蜿蜒,两人一前一后的走。
温苑秋打量着路两旁的花,早就将身旁这个怄气的人抛到一边去了。徐宴之一路上瞄了她好几眼,见她一路上都在看花草也不再慰问他,心里更闷。
往前走到了府中一个小池塘上的亭廊处,徐宴之才停下脚步。
温苑秋问他:“来这里做甚?这么晚了还邀我来喝茶?”
“郡主现在又不困,出来陪我坐坐,年初的花朝郡主头次没陪我过,也不知今年能否一道去当当花神。”
温苑秋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再等等,等我从国学毕课回来,我日日伴着你。”
“但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徐宴之引她坐下,生炉煮茶,手上动作顿住:“郡主且说。”
“我在国学有个五经先生,是肃州人士,名唤陈筠,他被人替换了,是敷了一张脸皮的,有次他找到我,忽然将脸皮撕了,那人告诉我他叫章周,是傅将军身旁得副将,是在兄长回来之前,当时他给了我一块铜镜碎片,我一瞧就明白了,是兄长。”
徐宴之挑弄着炉下的木炭,闻言眉心动了一下:“先前王爷同我说过,是如何从漠北归来的,但这一环王爷倒是没提,章副将我知道,武艺在傅将军手下算不得好,但擅机关术,早年同太常寺卿学过艺,有些天赋,能习来漠北的易容之术,也不足为奇。”
“太常寺卿?”温苑秋忽然想起章周指尖的茧,以及手掌上许多线状的疤,她思绪收回却有些迷茫:“文臣还会机关术?”
“上上任太常寺卿,是我爹。”徐宴之看着她,乌瞳深邃不见幽远洞底,仿似藏匿诸多隐蔽之事,颇为复杂难懂。
“前朝开国功臣的大祭司?我常听街坊四邻的人提起过,听说帝王做事前都要询问他的意见,我虽没见过,但定是一个厉害的人,所以你偶时爱摆弄一下怪匣子,也是你爹教的?”
徐宴之给她斟上散着花香的清茶,缓缓摇头:“我仅是班门弄斧,我爹从不教习于我,我多是看他遗留下的书册,自己学。”
“寺卿教会旁人,却从不教你?为何?”温苑秋不解。
肥水不流外人田,可这件事,她不管站在哪个角度去想,都理解不通。
徐宴之已是异于常人的好头脑,习文诵经过目不忘,不该是天赋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