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停了话头,看了看手边一张刚递上来的密折,再抬头往外看一眼正在殿门外站得青龙偃月刀一般的楚刈。
往后轻轻地靠在了御座的靠背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出来,面上显出疲态:
“老陶送昭庆回寿康宫,帮她瞧瞧有没有不妥之处。
“朕歪一会儿。
“陶翰守着罢。
“再,把那个谢长清叫过来。等朕醒了问他的话。”
边说,边自己揉着太阳穴,又捏了捏山根。
黛玉犹豫起来。
若论知心妥帖,必是陶行简才能服侍得昭明帝彻底放松下来休息。
可皇上却吩咐了让陶行简送自己……
要,推辞么?
陶行简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躬身接旨,手里的拂尘似是不经意间杵了黛玉的胳膊一下子。
黛玉明白过来,低眉顺目地告退,与陶监一起出了大殿。
见她好好地出来,面上并无半分委屈,楚刈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满面堆笑给陶监行礼问好:
“这些日子来回奔波,可辛苦了您了!”
陶行简也含笑点着头问候他:“我们昭庆好管闲事,你也累着了罢?”
两个人对着示好,接着彼此了然一笑。
一个拿对方当皇帝的近人,替主子结好;一个拿对方当太后借用的要人,替侄女客套。
既是都护着同一个人的,两个人的关系无形中便亲近了三分。
楚刈接到陶行简使过来的眼色,立即知趣地落后两步,让他二人低声说私房话。
“贾府那边,我知道你焦急。
“然陛下既发了话,你便不许再管——何况陛下也是好意。
“贾家的哥儿姐儿,就踏实放在你身边养着。
“半个月后,你的禁足一解,便可带着他们出去交还本人父母。你就算是把贾家的人情都还干净了。
“……不许让人出去打探消息,也别跟后宫的那帮女人结交。
“这大明宫邪性着呢。拿着真心在这个地方,换来的从没有过真心,全是刀子!”
陶行简碎碎念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叮嘱,连忌讳都不顾,只怕黛玉帮别人的忙,却把她自己搁进去。
黛玉细声细气地答应:“是,世叔放心,我都听您的。”
陶行简这才略略放心。又悄声告诉她铁网山行宫的事情:“……太上太好面子,不肯对外明说是遇刺。
“太子、太子妃和贾氏,都安了狩猎时出了意外的由头。
“行宫那边连替罪的都找好了……”
黛玉惊讶:“这么说,贵妃的身后事……”
“会说是因为娘家获罪,精神恍惚才出意外。”陶行简小声道,“会以妃位落葬。
“陛下看在义敏县主面上,没打算苛待逝者。”
黛玉默然。
皇帝不苛待,可不等于太上不计较。
——那位老人家又记仇、手段又狠、招数又多。
陶行简看了黛玉一眼,半天没忍住,还是悄悄透了个底:“你外祖母……”
黛玉一惊站住:“她?”
“智通大师送了消息进来。
“昨天贾家二公子出来一趟,你外祖母恰好清醒。
“一时没找到二公子,以为是被抓走了,谁解释都不听,急吐了血……”
陶行简看着黛玉身子轻晃,示意小红上前扶了她,狠狠心,低声续道:
“虽然后头二公子回去后安慰下来,但已有枯败之相。
“陛下要你即刻禁足,也是为了护着你……”
眼前就是寿康宫,但黛玉只觉得两条腿重逾千斤,眼前也一阵一阵发黑。
陶行简本待再说,但看看她的样子,便知她还是过不了那一关,叹口气,招手叫了两个健壮宫女来,把脚软的黛玉直接背了进去。
被放在了榻上,黛玉才缓过来一些,流着泪捏了陶行简的袖子:“世叔,你正是最忙的时候,我给你添麻烦了。”
“傻话!”陶行简瞪她,身子却一动不动,由着她拽着,口中安抚,“我有什么可忙的?
“这一趟可给陛下累坏了,必要歇一歇才能主政。
“我的时辰都跟着他,自是也会好生歇歇。
“你也要把自己调理好——明儿解除禁足时,还不知道有多少事情迎面砸过来呢!”
黛玉勉强笑了笑,口中答应。
陶行简便起身,里里外外转了转,指了几处不合规矩的摆设让改了。
又瞧见一两个眉眼不规矩的宫女内侍即刻命退回内务府。
都处置妥当了,再回来跟黛玉告辞,见她仍旧两眼鳏鳏地不肯睡,只得小声道:
“陛下既然不打算为难各家的老幼妇孺,那该做的姿态和该给的恩典,必定一样都不会少。
“不过是太上心里难受,总得让他发作一二。
“你放心,一会儿我去打听,若有事了,必定让人来告诉你。
“好不好?”
黛玉心里感激,口里却无法直白表示,只好拉着陶行简的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哎哎,就是怕你多思多想地乱哭……”陶行简手忙脚乱,抬手从小红手里拽了手帕丢给黛玉,起身便逃,“我得走了。”
待快步出了寿康宫,陶行简下意识地先抹了一把脑门的汗,这才呼了口气出来。
接着便叹息。
紧跟在后头送出来的楚刈忙上前半步:“陶监慢走。”
陶行简吓一跳:“你这人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是。小的学武之人,师父不让大动静。”楚刈认真解释一句,又小心探问,“郡主心情郁卒,小的能做些什么?”
“什么都做不了。”陶行简叹息着摇头,觑了他身后一眼,方低声道,“贾家老太太大约就在今儿了。”
楚刈一惊,想了想,欠身低头:“那小的把寿康宫门户守严实了,不让嘴碎的人进来!”
陶行简振奋,连连点头:“对对!这个是对的!”
想一想,又道,“郡主刚才虽然没问,我知道她心里必是惦记的。
“你回头找机会跟她说,义敏县主虽然被要求抄经祈福三年,却是好事。
“她生父的孝期也是要三年的。
“与其在京里守孝,被莫名其妙的人说闲话;还不如远远地躲在铁网山行宫,清净。
“何况,还有太后呢。
“让她把自己个儿保重好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