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御船大舱,太上卧室。
太后满面焦灼,咬紧了牙关坐在太上身边,一动不动,眼珠儿都不错地看着床上仍在昏迷之中的老人。
孟姑姑已经行了针、灌了药,也说了要稍过半个时辰才会醒转。
可是太后无论谁说出什么来,都不肯离开太上半步。
黛玉叹口气,让众人不必再劝:“劝不动的。”
走到屏风外头,又问从外头进来的孟姑姑:“那廖某如何?”
“也就剩一口气吊着罢了。”孟姑姑低声道,“刀刀都是奔着要他的命去的。
“还有头上那一下,应该是钝器猛击。他能坚持到这里,算他命大。”
黛玉无言颔首。
戴权在旁边听着,皱着眉,低声又问:“谁看着呢?”
“丁制台不肯假手他人,亲自守在舱外。那廖某刚吃了一碗粥,我又给弄了些药,也先让他缓一缓。”
孟姑姑说着,眼神复杂,“那两个差役又怕又怒,口口声声,要替他们师爷报仇……”
黛玉一惊:“师爷?哪个师爷?!”
孟姑姑叹道:“韦知府身边的那位师爷,管晟,管先生。”
黛玉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差役说,知府大人因要护卫北王周全,特意问驻军要了十二个兵丁,知府衙门又出了四个差役。
“怕路上没个主心骨,管先生自告奋勇,陪北王和廖长史上京……”
孟姑姑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坐在了黛玉下手,沉默不语。
戴权看了黛玉一眼。
黛玉正在发愣。
孟姑姑也低着头不想说话。
旁边雪雁知机,小声给戴权解释:“咱们到了苏州府,头一个上门拜访郡主的,便是那位管先生。
“郡主不欲惊扰地方,所以特意吩咐不令知府大人上门,她也不去衙门。有什么须得知会一二的,都是管先生居中传递。
“这位先生很是聪明透彻,因了他,咱们跟苏州知府相处得极好。郡主很欣赏这位管先生,还曾经提过一回,说他只做个师爷可惜了。”
原来如此。
戴权了然点头,同情地看了看黛玉,和声道:“郡主想来还是有些惊吓。不然孟姑姑给煎一剂安神药吧?”
黛玉被这话惊醒,摇了摇头:“等太上醒过来,那姓廖的说完当时情形,我再睡不迟。”
戴权一愣,忙看孟姑姑。
孟姑姑无奈地点了点头。
这位林郡主究竟有多大主意,谁不知道?谁又拗得过他?
众人只得默然等待。
过了半个时辰,天色黑透,太上终于悠悠醒转。
太后喜极而泣。
太上脸色青灰,迟缓地伸手捏了捏太后的手,勉强笑道:“放心吧!我没事。”
太后嗯了一声,自己擦泪,然后给太上掖了掖被子,低声道:
“我知道,你先前心里就憋着火。如今这样大事一激,难免扛不住。
“小孟说了,吃几天舒肝解郁的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太上自己也微微放松了一些,真心笑了笑,然后撑着坐了起来:“冯唐丁明毅他们都吓坏了吧?
“我漱个口,你叫他们弄碗燕窝来,我吃了,见见他们。”
顿一顿,声音低沉下去,“也见见廖某。”
太后深知拦不住,嗯了一声,给太上后腰垫了大软枕,又拿了大氅给他披上。
旁边一直悄悄站着的探春忙出去一一吩咐安排,又亲自去看燕窝粥。
戴权这才忙忙进来,轻声劝道:“事已至此,不如明日再问?”
“今儿问吧,问清楚了,心里踏实。”太上疲惫地摆手令他不要再劝,“你放心,我不会耽搁回京的。”
一时燕窝粥好了,太上吃了饭,孟姑姑又进了一碗药。这才令黛玉、探春和众丫头都避到屏风后头,让冯唐等人带了廖长史进来。
太上看着他已经洗了脸、重新包扎了伤口,便先问了孟姑姑一句:“他这伤可有妨碍?”
孟姑姑半含半露:“一两个时辰的话还是能说的。回头再将养罢。”
太上明白,叹口气,问他:“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溶哥儿现在在哪里?”
廖长史未语先泪流,自己抹了一把,哽咽道:
“苏州派了十六七人陪着我们回京,原本是不错的。领头儿的管师爷又警惕周全,路上又照看北王饮食,十分尽心。
“这一路上晓行夜住,路程走得飞快。即便在水上,管师爷不令我们跟船家答话,只让快走便是。
“昨天晚上我们到了骆马湖那一段。
“驻军派来保护王爷的那位小队却嫌路上太赶,他说他是北方人,不惯乘舟。无论如何也要歇一歇,双脚踏一踏地面。
“管师爷苦苦说不听他,只得答应。昨晚便住了驿站。
“因是官驿,大家都放松了些。那小队还跟他的兵们一起喝了几万酒解乏。
“差役们本来也要喝,管师爷再三劝阻,答应下次再停时,便让他们喝酒,请军爷们素着。这才劝下来。”
说到这里,廖长史满面苦涩,又擦了把泪,“谁知到了四更天时,那驿站便烧了起来!
“我慌慌张张往外跑,刚出房门,便被人一棍子敲在头上,倒了下去。
“那人还想补刀时,却被一位差役救了。
“那时外头整座驿站处处都在烧,几位军爷和差役都在跟人打斗。我被那位差役护着往外跑。
“因北王就住在隔壁,我无论如何也要过去看一眼。谁知正好看到……”
廖长史说到这里,涕泪纵横,气堵声噎,半晌才缓过来,断断续续道,
“几个人围攻北王,两位兵士和管师爷护在旁边,拼命往外冲杀……
“那两个兵先倒下去……一个人挥着一柄长刀,刺向北王,管师爷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那一刀,却将管师爷和北王一起,刺了个对穿!”
廖长史放声大哭了起来,“我当时便晕了过去!还是三位差役拼死救了我出来!
“等我们逃出来时,原想去当地报官。谁知那群杀手竟紧追不舍!
“无奈之下,我们只得随便跳上了一艘快船,许了船家重金,这才跑了出来。
“就这么着,那群人还是追杀了上来。还是一位差役,跳到了他们船上,荡翻了那船……
“好在那时天色已经大亮,他们不敢再追。我们又听说太上的御船就在前头,这才拼命赶了上来!”
廖长史伏在地上大哭。
太上却死死地盯着他,咬着牙,阴声问他:“你的意思是说,溶哥儿如今,还陈尸驿站,无人收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