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墓山后山的梅林极大,也种了许多品种。如今初冬,唯有腊梅在靠近山顶的位置,星星点点,开了数枝。
而后山梅林自然是没有阻隔,上下相通的。
黛玉也想到了这一点,便打算慢慢地观赏着腊梅,直到无花可看时,再从某个侧门回寺中,自大门出去寻林镜等人即可。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太上和太后等人在下蟠香游玩,原想去见见上回南巡没见到的本寺辈分最高的那位智如禅师,谁知竟又云游去了。
二人大失所望,便想调头就走。
下蟠香的知客讪讪的过意不去,便提议不如去腊梅花下煮一壶茶。
这个提议又雅致又实惠,太上也满意,太后也喜欢。便让僧人们茶壶炉子、霜炭清茶的,提了许多零零碎碎,往山上而来。
因人多,男子们说话又高声大气惯了,那声音便远远地传了过来。
黛玉听见第一声便站住了脚。
这边众人也忙停下,莫名对视。
黛玉因悄声叫晴雯:“你仔细听听,这说话的人里头,我怎么听着两个声音这样熟?”
晴雯本就想让黛玉这一回能好生借着太上和太后下江南,痛痛快快把自己想办的事儿都办了。
这会儿恰是最好的机会!刚要说话,却又一眼瞥见孟姑姑恶狠狠的目光,眼珠儿骨碌碌一转——不如让姑娘自己听出来,岂不是更好?
便摇头装傻:“什么?我没听出来有熟人啊。姑娘听差了吧?”
林黛玉皱着眉,又往前走了两步。
众人跟着她一起侧耳倾听。
这一回,一串雍容大笑,加上一个细细的声音一起笑着恭维:“老爷这敏锐,竟用在这里,也不怕难为了寺里的师父们!”
“这是戴相的声音!他来过咱们家!”雪雁惊恐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林黛玉当机立断,转身便往回走:“快!回上蟠香!”
听出来了,却不想见面?!
孟姑姑一滞,忙一把抓住黛玉:“既然是太上来了,想来太后娘娘也会跟来。
“姑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既不用担心北静王胡闹,又能把该办的事儿都办了!”
开什么玩笑?!
跟太后一起,被太后身边的姑姑嬷嬷们一句“伺候沐浴”,就能搜了身!
再被太上一句“看看如海书房”,就能把自己挑出来的那些有些嫌疑的随记书册都拿走!
自己目下一无准备,岂可轻易相认?
林黛玉一把抓住孟姑姑,低声问:“你还想不想去广州?若是想去,今次便须依我!”
孟姑姑立时一翻腕,拉了林黛玉的手:“我刚才看见有一条垄,走回去又快又方便!”
六个人低着头猫着腰看着路,一路疾行,竟与那中年女尼和知客僧擦肩而过,被行礼寒暄也一言不发,只管快快往上蟠香寺里跑。
那知客见多识广,一看便知她们是在躲人,与那中年女尼相视一笑。
立即一回身,拽住了末尾断后的紫鹃,轻笑道:“这边有个侧门进上蟠香,请施主们跟我来。”
紫鹃忙又去抓了小红,一个牵一个,六个人手牵着手,跟在那知客尼僧的身后,悄悄溜回了上蟠香。
进了寺,黛玉才松了口气。
众人一路疾行,此刻放松,便觉得腿酸脚软,互相扶着,四处便要找地方坐下。
知客含笑让她们:“前面几步便是禅房,不如过去坐坐,吃杯茶,歇歇脚。”
若能进了禅房,关起门来,自是更好!
黛玉和孟姑姑答应了,又笑着道谢。
几个人去了禅房一看,却地方窄小,一间房最多也就是坐得下四五个人。
孟姑姑眼睛一眯,看向那知客僧:“这位师父,想是有话要跟我们姑娘说?”
中年女尼看了知客一眼,上前一步,举起那金纸经卷:“不知此物,可是施主敬献在佛前的?”
孟姑姑高高地挑了眉:“你连供佛的都敢抢?这虽然叫金纸,其实不过压了铜箔而已!”
林黛玉哭笑不得,低声道:“姑姑,这两位师父,想是认出了妙师的笔迹。”
“你果然认得我小师妹?”那中年女尼惊喜交加。
看她神情不似作伪,黛玉含笑颔首,道:“姑姑,我与这二位师父说几句话,让紫鹃过来伺候。您跟她们三个去隔壁歇歇吧。”
孟姑姑撇撇嘴:“又要避着我!哼!我还不稀罕听呢!”
昂首阔步进了另一间屋子,敲着桌子道:“晴雯、雪雁,过来给我沏茶!”
几个人不禁莞尔。
紫鹃扶了黛玉进了那边禅房,自然而然跪坐在案边,目光一扫,便先提了水壶,伺候黛玉盥手。
然后毫不意外地摆开茶席,六君子一一排好,烹水分茶。
那两位尼僧见状,合十欠身齐声先道一句“有劳”,这才专心与黛玉说话。
那知客便介绍:“小尼法号觉新,师门排行第七。这位是三师姐觉勤。
“施主拿来的金纸经卷,乃是本师子归的关门弟子、我等的小师妹妙玉所书。”
“妙师排行,不与众位师父相同么?”黛玉很奇怪。
觉新轻叹:“一则小师妹是带发出家,其实不算在沙弥比丘尼一例。
“二来师父总觉得小师妹遁入空门乃是不得已,兴许还有一天会还俗。所以虽然小师妹苦求数年,师父还是不曾赐法名。
“如今这妙玉二字,是她本名。”
黛玉默然下去:“原来如此。”
觉勤迫不及待,忙问黛玉:“敢问施主是宁国府回乡的女眷么?如何会有我们小师妹的手抄经卷?
“她可跟着一处到了金陵?为何不亲自来庵里进香?她如今可好?”
黛玉一见她急切模样,不由偏了偏头,微笑道:“这位觉勤师父,似是十分关切妙姑。”
“是。好教施主得知,小师妹十二岁出家,到十七岁离开寺庙去往京城之前,都是三师姐一手教导。
“师姐待她,阿弥陀佛,用俗世中的说法,便说是半个亲娘也不为过了。
“自小师妹离开,半年多才第一次写了信回来,三师姐捧着那封信哭了两天。
“后来再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们说,她进了京城的荣国公府,贾氏一族照应得极好。
“寺里的师姐们这才都放了心。三师姐全靠那封信才撑到如今。
“可是那时到现在已两年零四个月,竟再无半点消息。师姐早已焦心如焚,如今遇到施主捧经而来,焉能不急?”
觉新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