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六,贾妃从宫中赐出来一百二十两银子,让荣府在五月初一到初三,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又指明让宝玉去跪香。
待史湘云回了荣府,不到一个时辰,府里便派了鸳鸯来林府,请林黛玉和贾探春初一一起去逛清虚观。
贾探春一口回绝:“我嫡母刚没了几天?我出去游逛?我不去。”
林黛玉便也笑着看鸳鸯:“你瞧,三姑娘说得很是在理。别说她不去,我也不好去的。”
鸳鸯讪讪地回去禀报。
这下子连贾母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忍不住埋怨王熙凤:“你也不提我。”
王熙凤叹口气:“连进宫去选陪读这件事,说起来,三妹妹、薛妹妹,还有王家我那堂妹,其实都在孝中,都不该去。
“只是娘娘发了话,太上太后又要见,也只得勉强违礼去了。我还特意给三妹妹准备的素色衣裳。
“可是听说,薛妹妹插金戴银就不提了,我那堂妹更是穿红着绿的。这是幸亏宫里没计较。不然,但凡有一个挑理的,咱们家就是个说不清。
“这次这平安醮,要不就送了钱去,法会做了,宝兄弟跪了香,也就罢了。咱们就都别去了罢?”
贾母连连点头,又提醒凤姐儿:“家里该穿孝的还是要穿孝,该茹素的要茹素。你看着些。”
王熙凤答应出去,拐了弯,身侧只有平儿了,才冷笑一声:“我姑姑棺材还没入土,就有人上门提亲,还有人惦记着纳妾!这一家子的行事,让我提?我提的过来么我?!”
平儿叹口气,低声道:“听说,二爷已经去了两回小花枝巷了。”
“让他去!”王熙凤冷笑一声,低声道,“他敢真纳了那姓尤的,我就能拿捏他一辈子!”
五月初一,薛宝钗正式开始给寿昌郡主做“陪读”,住进了通宜长公主府。
贾府的人无声无息,只有宝玉一个人坐着马车去了清虚观,一身孝服,在正殿跪香。
荣国公的出家替身、清虚观的张道士,太上御口亲呼为“大幻仙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的,去了大殿,见宝玉形销骨立,已经不复前两年见时的圆润,不由微微难过。
因上前蹲下,轻轻拍了拍宝玉的肩膀。
宝玉偏头,见是他,礼貌点头:“张爷爷好!”
张道士心疼地看着他瘦下来的脸,轻声道:“哥儿,日常再要读书用功,还是得把身子放第一啊!”
宝玉扯了扯嘴角,抬头看向上头三清,低声道:“臭皮囊而已,打什么紧……”
张道士越发露出怜悯神情,声音愈低:“哥儿别这样,哪怕宁府、王家、史家都没了,哥儿还是有大好前程的。
“家里家外的,就指着你了。你不好生保重,日后拿什么支撑家业呢?”
宝玉瞥了他一眼,看那一脸的红尘热切,不禁冷笑,先念一声“无量寿佛”,然后才问他:“张爷爷,太上称你‘大幻’,当今封你‘终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张道士脸色一变:“哥儿知道?”
“幻者,似假非真也!了者,到此为止也!张爷爷,你装假了一辈子,差不多得了!
“再往下装下去,把自己都骗得信了,难道您还真能长生不老、修炼神仙不成?!”
宝玉说完,朝着三清塑像磕了个头,接着合上双眼,静心听法会诸道士念经。
张道士脸上闪过怒容,冷冷地站了起来,咬了半天牙,终究忍不住,低低冷哼:“不识好歹!不为我出身荣国府,你当我愿意管你?!”
大袖一甩,大步而去。
宝玉回头看了一眼他嚣张矍铄的背影,神情渐渐凝重。
宁府已经没了,史家也已式微,如今唯有王家如日中天——何况,贾、王两家,因为自己的亡母,只怕是反目在即。
他怎么知道,贾王两家处于危险中?
他又是怎么能确定了,荣府的家业,一定会落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那背影拐了个弯消失不见,宝玉抬头看向三清像,下意识低声祷告:“天尊在上,还请开释弟子,前途明暗,家人祸福……”
随着他一个头叩下去,忽然有细细的歌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宝玉身子一震,保持着那个姿势僵住了,眼睛却猛地睁开,瞪得溜圆!
这,这是!
自己曾经,灵台突现的那个,残篇……
清虚观门外,一众看热闹的香客们互相推搡着走开:“今儿个宫里的贵妃包场,拈不了香、拜不了神,走走走!”
“看里头人也不多啊!好像大殿里就跪着一个小哥儿……”
“那也轮不着你进去!走走走!”
昭明帝一身富贵公子打扮,身边依旧跟着管事打扮的陶行简、小厮打扮的卢长庆和保镖打扮的臧傲。
昭明帝皱眉,看陶行简:“贵妃?!”
陶行简赔笑:“宫里随便哪位妃子,除了皇后娘娘,百姓们都喊贵妃。”
昭明帝了然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糊弄,扇子且指指里头:“怎么?这些人供香,就不让百姓进了么?”
“倒也不是。只是今次贾妃说是打平安醮,其实还在后院给她母亲做了法事。大殿里跪着的是贾宝玉,这个傻子,稀里糊涂的,他好似不知道。
“刚还听说,原本他还想只封了大殿,其他地方让百姓随便进呢。
“还是张道士说,封了大殿,百姓还来干嘛?游赏么?拿清虚观当园子逛了?那谁是被耍的猴儿呢?”
陶行简说到这里,昭明帝都忍不住一笑,摇了摇头,道:“这老牛鼻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看他年事已高、又无恶迹,朕说什么都要掀了他这假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徒。算啦!太上也不是不知道他装神弄鬼。国家大了,总得有那么一两个神棍吧?”
陶行简让着昭明帝往别处走。
君臣四个逛了一上午,在人声鼎沸的酒楼里饱饱地吃了顿美味午饭。昭明帝有些困倦。
陶行简趁机劝他回宫:“外头吵吵嚷嚷的,您想打个盹儿都不得安生。”
“回去更不得安生。”昭明帝抱怨一句,打个呵欠。
卢长庆忍不住跟臧傲嘀咕:“要是没跟林姑娘闹别扭就好了。上回我看她那新添的罗汉床,那长、那宽,明显就是专给陛下预备的!”
昭明帝闭着眼重重冷哼一声。
陶行简早就一脚踹了过去。
臧傲也不吭声,拎了卢长庆赶紧出去,两个人站在外头守门。
“不然,去我家歇个脚吧?”陶行简陪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