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权陪着林黛玉走了一段路,赐林黛玉出宫的车马便徐徐地跟在后头。
“前些日子,贾妃娘娘跟我说,贾家闹得太难看了,不只是她一个人为难。我正想问问,林姑娘怕也是为难的一个吧?”
戴权说话斯文有礼,但是隐隐有一丝疏远。
比上一回,多出来的疏远。
林黛玉敏锐地察觉到了,看一眼已经有了老态的内宦,笑一笑:“我早已仁至义尽。不论是贾,还是史,人各有命,各活各的罢。”
戴权发现了她并没有提王和薛,想想也对,这两家子跟她其实没关系。不由失笑:“我竟还没林姑娘想得开。”
林黛玉垂眸下去,半晌说了一句:“捐官的多了去了。您又不是只给宁府一家子捐过。有什么好为难的。”
还没等戴权愣神结束,又忙欠身叉手道歉:“晚辈胡猜乱说的,戴相还请只当清风过耳罢。”
戴权呵呵地笑了起来,看向林黛玉时,善意再次浮现:“好,好!春天嘛,风大些也是常事。”
顿一顿,不由又笑道,“前儿北静王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竟来求太上给他赐婚,要纳你为侧妃。
“太上恼了,一顿棍子打得他到现在还下不来床。全京城都拿这个当笑话,处处谈论他。
“照我看,他只怕是今年都不敢出来乱晃了。倒也好,省得天天招猫逗狗的,还当那些人都是才子佳人,真是比他爷爷和他爹差远了。”
黛玉只是不语。
戴权又笑:“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一起头儿,他定了你做王府正妃,想来倒也合适。可惜错过了不是?”
黛玉垂眸,声音虽轻,却十分坚决:“臣女性情古怪。这些公侯王爵,一个都高攀不起。”
这个态度就很明确,戴权很容易给太上和太后回话,满意地笑笑,不再说话。
黛玉知机,轻声请他留步,二人各自行了半礼别过。
眼看着黛玉上了车走远,戴权一转身,却见延嘉殿大门处,贾元春正带着宫女迎风而立。不由得脸上笑容便消失不见。
做了近二十年内相的老内宦眯了眯眼,喃喃一句:“宫里呆多了,再聪明的人也会变成傻子。”
冷笑一声,泰然举步上前。
回到家中时,黛玉慢慢消化了自己在太极宫的遭遇,并对元春表演式的道歉表示真的敬谢不敏。
甫一进房门,就见妙玉满脸紧张地迎上前来,张口便问:“怎样?!”
黛玉含笑点头:“幸不辱命。”
随即迈步进了卧室,由紫鹃服侍着一边换衣盥手,一边隔着门帘告诉妙玉:
“太上皇极爱你的赵体经字,说让你再给他老人家抄一部地藏经。还说,刺不刺血没所谓,也不设期限,只让你仔细写来。”
妙玉心里一松,膝盖险些软下去,扶着桌子坐了下来,虚弱一笑:“只要能入二圣的法眼,别说刺血融墨,便是血经,又有什么不能写的!”
“太上皇看不上那个。”黛玉掀起半边帘子,探出头来,调皮一笑,“明儿咱们想阴谁了,便放风出去,说太上想要一部血经,管保让太上厌恶了他去!”
妙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缓过来了一些,起身道:“我饿了,先回去。你歇着吧。明儿开始我闭关。让人少往佛堂那边走。”
黛玉应了声“好”,便放下了帘子,且收拾自己。
妙玉走了。
紫鹃这才轻声问道:“妙姑还是没跟姑娘说是什么事么?”
“她觉得自己不用说给我,只要到时候捧着经直接去太上跟前喊冤便可。”
黛玉笑着散了长发,让雪雁出去传饭;才又跟紫鹃笑着眨了眨眼,压低了声音,
“可我觉得,太上其实是靠不住的。她的事儿,还是得往大里闹,惊动了当今才行。”
紫鹃一惊:“怎么?竟也与四王八公有关么?”
“四王八公十二侯,固然是当年太上的铁板班底。可你别忘了,京中还有宗室王爵呢!”
黛玉声音细如蚊呐,“太上除了一个亲弟弟,还有好几个堂兄弟。为示宽仁,都纵容得很……”
紫鹃的手一抖,脸色瞬间苍白:“姑娘,这您也要管?”
“北静王敢觊觎我,光靠太上皇那四十棍子,可拗不过他来。
“还有贾雨村,借着我林家的东风,扒上了贾王史薛这条大船,回过头来,却帮着北静王府来算计我。
“这种白眼贼狼,我若不扳倒了他,日后还不定被他撕咬下多少血肉呢!我正好借一借这几位宗室王爵的力!”
黛玉冷哼一声,低声问紫鹃,“前儿从假山下挖出来的包裹,不要给一个人知道,你趁着今儿值夜,拿来我这里。
“我要仔细看看!”
紫鹃咬着嘴唇,用力一点头:“姑娘放心,除了我和小红,再没旁人知道了。”
黛玉犹豫片刻,偏头道:“怎么嘱咐小红的?”
“让她发了誓,若告诉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她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千刀万剐!”紫鹃认真地说。
林黛玉不由得笑了出来:“这么毒的誓?”
紫鹃满面肃然,当即跪倒在地,举手发誓:“我若把姑娘的私密事情告诉了一个人去,我便全身溃烂、治不好也死不了,痛一辈子!我全家都不得好死!我单家断子绝孙!”
“胡说什么呢?”黛玉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却还是被她拽了手,完完整整地发了这个誓。
黛玉无奈,一把拉起她:“我不信你,还信谁去?用得着你说这种话?”
门外,小红揭开帘子,低声急道:“快别说了。送饭菜的来了!”
黛玉深深看她一眼,笑一笑:“今儿晚上你跟你紫鹃姐姐换班吧。你来值夜。”
“是,姑娘。”小红若无其事地答应着,顺手给外头的人打帘子,笑问,“今儿完了一件大事,柳嫂子给姑娘吃什么好的?”
“姑娘险些错过整个春天,我只剩这几天好做春菜的,还不得使出浑身的本事?”柳家的笑嘻嘻地进来,带着小丫头摆了满满一桌子。
同行进来的还有孟姑姑,却是关切太后的情形。黛玉不好跟她说太多,只道一切都好。
一起吃了饭。黛玉满足地看着自己空空的饭碗,笑道:“我在庵堂里只两件事不习惯,一则没有孟姑姑管着我,第二便是那素斋怎么吃都不香。”
众人都笑。
黛玉忽然想起来,笑着指点桌上的两三道菜:“柳嫂子把这几道菜常备着些。
“听说前儿恩科已经打马游街、琼林宴毕了。想必过不了多久,世叔就要过来蹭饭了。这些,他管保也爱吃!”
孟姑姑不满地嘟囔:“我也爱吃,怎么不让特地给我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