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
从送走了鸳鸯,林府的几扇大门都紧紧地关了起来。除了每日绝早有人送新鲜菜蔬食材过来,连仆下们都不怎么出府。
至于林黛玉,终于没人打扰,舒舒服服地过了三天踏实日子,这才开始每日腾挪出两个时辰,专门供香抄经。
因妙玉每日反正也要诵经,听说太后的这道旨意,十分高兴,非要也过来凑着一处抄经。
只不过黛玉奉命抄金刚经;妙玉却铺开阵势,要抄《妙法莲华经》——这可是七卷二十八品八万余字的经文!
一看妙玉特意带来的用具,黛玉忍俊不禁,先离座给她行礼:“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
敢情,妙玉带了一支秃笔、一块残墨、一卷毛边纸,加上浮雕飞天的临洮绿砚、青铜飞熊砚滴和豆青汝窑笔洗。
后三样正是黛玉送去跟妙玉换茶钟的古物。
妙玉怒目而视:“可不就是你错了!我天天对着这三样不能配套的稀世珍宝,又难受又欢欣,整整的七天都没睡好!”
两人对峙片刻,又同时放声大笑。
黛玉命人给妙玉收了那三样宝物,又把她带来的东西悉数扔给小红,让拿去给小丫头们学写字用;最后拿出自己的湖笔徽墨宣纸,一一铺陈好了,这才“请妙姑开笔”。
妙玉这才志得意满地提笔蘸墨,凝神默写。
黛玉一看她下笔赵体,暗赞果是行家,自己也专心开始抄经。
一个时辰左右,二人起身活动。
妙玉便看黛玉抄的,不由挑眉:“你学欧体么?我怎么记得看过你幼时手迹,似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
簪花小楷高逸清婉、流畅瘦洁,最为闺中女子所钟爱。欧体却法度严谨、笔力险峻,讲究于平正中见险绝,闺阁女子手上无力,往往敬而远之。
妙玉曾见黛玉手书,乃是平生所见女子中罕见的清逸瘦洁,如今抄经,竟一变欧体,隐现雷霆,不由大讶。
黛玉因笑了起来:“你自己用赵体抄经,借唐追晋,风骨俨然、俊逸潇洒,却来让我写女儿书,是何道理?!”
“你这是特意变了字体抄经,还是已经不爱写簪花小楷了?”妙玉偏要追根究底。
黛玉只好告诉她:“幼年时我虽寄身荣府,却魂游山外。小孩儿心性,以为只要自己神思高洁,便不会堕入俗滥。
“可历经父丧,遍看炎凉,才知道不持浴血之剑,难逃杀人之刀。自然硬起心肠、踏入红尘,以左右逢源之势,翻覆风云,借力自保。
“如此一来,这婉丽慵懒的卫夫人体,自是写不出了。妙姑非要追究,我这变体,大约可算得上是世事所迫、无可奈何。”
妙玉听了,忽忽若有所悟,推席而起,出门而去。
旁边伺候笔墨的雪雁歪着头看她的背影,见她出门,又跑去门边掀了一线帘子偷看,过了数息,回头悄声向黛玉道:
“妙师父连大氅都没穿,眼睛直直地往园子里去了!”
妙玉身边伺候的小丫头一向是没有吩咐不敢擅动,闻言求救一般看向黛玉。
黛玉忙发话:“你快拿了斗篷跟出去,别让她着了凉。”
小丫头巴不得一声,抱着衣裳飞跑了出去。
这边雪雁眨巴着眼睛把妙玉写的经都整理了放在一边,百思不得其解,便好奇地问黛玉:“姑娘,妙师父这是怎么了?”
“她为避权贵,遁入空门都不行,还要进京,还要托庇于贾氏才能保命。我刚才说的话,大约是戳到她的痛处了。”
黛玉轻叹一声,伸手铺纸:“她今儿应该不会来了。我抄经,你们不要打扰。”
雪雁答应一声,出去吩咐了守门的小丫头,自己回来安静侍立。
妙玉这一琢磨便是三天。三天后,终于再度来见林黛玉。进门便双手合十,深施一礼:
“我欲诚心抄录《妙法莲华经》一部。经成之日,请林姑娘助我一臂之力,解冤除障。不知可否。”
黛玉见她终于肯开口,展颜一笑:“敢不从命?就请抄来。”
这一回,妙玉自己带了笔墨纸砚。一池墨,便在左手上刺血数滴,研磨均匀了,蘸血墨而成经文。
雪雁等看了,深以为骇。独黛玉只微微叹息,却并不阻挡。当天用饭时,便命人熬了红枣桂圆参汤给妙玉滋补。
妙玉也不推辞,端了汤自回佛堂去用素斋,然后下晌再来黛玉书房抄经,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二人抄经且不多叙。
再说外面。
北静王虽然狂妄,却也知道王氏下葬之前,去跟太上提赐婚林氏之事不合适,便先按下不提。
转眼到了王氏头七。
薛家因王氏过身,无论如何再也办不起这温锅宴。加上还要求着贾家给薛宝钗参选公主陪读一事,母子三个只得时不时过来贾府“帮忙”,在贾政等人跟前露个脸,权当提醒。
偏王熙凤“伤心过度”病倒,尤氏又忙着自家辞爵后的搬迁之事,此次王氏的身后事便都交给了邢夫人主理。
邢夫人跟薛姨妈却没什么交情,自然以“事务繁忙”为借口不多搭理她。薛姨妈又觉得宝钗的事情主要得靠着宫里元妃,邢夫人在中间根本说不上话,便也懒得理她。
这样一来,薛姨妈便带着女儿天天在贾母跟前伺候凑趣。贾母乐得有人服侍,便让鸳鸯得空去帮邢夫人,自己身边只留着琥珀,有大事了顺口使唤宝钗。倒也惬意。
过了王夫人头七,在宫里哭得悲痛欲绝的贾元春终于渐渐缓了过来。再度翻检父亲、祖母带进来的书信,再回想帝后这几天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禁满腹狐疑。
忽然想起一事,忙叫了抱琴来问:“我前些天呈上的要给我母亲追封的折子,你交给皇后没有?”
“自是早就交了的!”抱琴一惊,“这么大的事,奴婢便忘了吃饭睡觉也不敢忘啊!”
“那皇后娘娘这几天都没消息?”贾元春说着,忍不住又落泪下来,“林妹妹已经公然分府,把我贾家的脸皮撕得一丝不剩!
“这还要怎样?我母亲已经故去了!人死为大!难道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连她老人家身后的哀荣、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能给吗?
“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