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曾有一才女,名唤慧娘。她出身书香世宦人家,精于书画,颇爱刺绣。闺中便仿着唐宋元明的名家折枝花卉绣去,格式配色皆从雅。更兼着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旧句题跋,以黑绒绣草字,极为传神。
因这慧娘十八岁早夭而死,她的绣品又不为获利,所以传世极少。其后又有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深惜之余,说这世传的“慧绣”中的绣字,竟嫌唐突,遂公议更名“慧纹”。
慧纹此物,于今若有一件真品,其价无限!以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而已。
黛玉初入贾府不久,唯见贾母自己拿出来摆酒赏玩过,从不宴客。便是薛姨妈母女入府后,贾母也不曾让自己的慧纹绣品经她二人的眼。
今天陶行简送来这三件东西,其中两件虽贵重却不算罕见——一盆柿柿如意的玉雕盆景,一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珊瑚树。
可这第三件,竟是一副四折的梅兰菊竹慧纹屏风!
而且,正是黛玉幼年曾经见过的贾府所有的三件中的一件!
此物之珍贵,可说是自己手中珍玩都无法与之相比!
且,陶行简从何处得来?!又如何会随手送给了自己?!
黛玉心中震撼之余,颇有了一丝异样感觉,不由得抬头去看孟姑姑。却发现孟姑姑也在面露怪异地看着她。
怔了一怔,黛玉发现众人都在屏息安静地看着自己,忙稳定心神,微笑道:
“果然都是贵重物件。来,盆景摆在外间,珊瑚树放在这边屋角,屏风正好隔在我卧室门口。”
淡淡指挥着众人把东西摆好,让紫鹃看赏,再叮嘱一句:“世叔送东西来,不要外头说。”
林、单等人心下明白这事果然十分要紧,忙都恭肃应是,低头退出。
看着婆子们走了,孟姑姑这才缓缓开口:“这东西,便是宫里,也只有十来件。而且,据我所知,这般大小的,似乎极少。甚至,在我出宫前,没听说过。”
黛玉默然,没有说话。她不确定该不该把此物出自贾府之事告诉孟姑姑。
不过,无论如何,她都一定得问问陶监。黛玉转头看向小红:“江永呢?叫他来见我。”
小红的眼神闪烁,额角的汗到现在还在密密麻麻地往外冒:“江永一看这三样东西,脸色就变了。奴婢问他怎么了,他咬着牙不肯说。
“然而东西搬到二门口,他反复嘱咐了奴婢一定不能让这几样东西离开视线。奴婢应了。他便丢下一句‘去陶府’,衣裳都没换,就跑了。”
看来江永也知道这慧纹屏风非同小可!
孟姑姑皱皱眉:“这江永,倒是识货。”
“既然如此,待江永回来,你让他来我这里亲自回话,别总使唤你传东传西的。把你当什么了?”黛玉平静地歪在了榻上,垂眸看书。
小红脸上微烫,垂头答应。
孟姑姑看着林黛玉心事重重,便留下雪雁,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一时紫鹃过来,屋里却没有黛玉说的抹骨牌的众人,不由诧异。雪雁一眼瞧见她,忙出来拉住,贴着耳朵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通。
紫鹃探头往屋里一看,伸手一把捂住了嘴,惊恐万状!
她自幼在贾母身边服侍,她太知道了——这就是贾母那架爱若珍宝的四君子慧纹屏风!怎么会被陶监送来了姑娘这里!?
“如今,只能等江永回来,才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永才迈进陶府大门,便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
“哟,江管事,这是着凉了?”守门的看着他笑。
“着凉?我正热得满身冒汗!这必是有人念叨我呢!老侯在吧?屋里喝茶吃花生?”
江永一边跟守门的寒暄,一边疾步往里走,根本就不做半分停留。
守门的在他后头“是”“是”地答应着,似乎只一转眼,就见他拎着袍子拐了弯小跑起来!
“这是又为了什么事儿,怎么急成这样?”
陶府的大管家老侯正在自己屋里烤火喝茶,边在炭盆边上烤那带壳的花生吃,边哼着时下最流行的戏文。
这是他冬日里最爱的事儿。
江永一路小跑,推门就进,满脸轻松在看见老侯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只见他面罩寒霜,神情凝重,直接扑到老侯跟前,压低声音,严厉问道:
“林府那三样东西,谁挑的?你,还是陶监?还是主子!?”
又瘦又高的老侯一双三白眼狠狠一翻,哼了一声:“给那位送年礼,谁敢自作主张?自然是主子亲自挑的!”
“那架屏风?!”
“那是上年贾妃日子不好过的时候,贾家进献的。一共两件,一件是柄折扇,太上拿去自用了。这件大不大小不小的,宫里摆着不伦不类,主子就扔在他的私库里吃灰。
“陶监得了那位的年礼,乐得眼睛都找不着了。主子想挑几样吧,陶监死死捂住不给。主子一生气,就从宫里赐了这三样出来,让冒了陶监的名义给你们那位送过去。
“如今陶监准备好的年礼,都还在那儿堆着不知道怎么办呢!你没看我这紧着吃喝?等陶监回来,我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江永看着老侯大大咧咧的样子,呆滞半晌,苦笑一声,摘了帽子,也坐了下来:“这可让我怎么回话?”
“怎么回话?当然是说实话。就是主子以陶监的名义赏赐她过年的。能赏贾家,不能赏她?”
老侯满不在乎地往嘴里扔一粒花生,边嚼边道:“小姑娘家家的,没那么多心思。你解释解释,她就过去了。”
“什么叫没那么多心思?谁有心思?有什么心思?你还听陶监说什么了?还是主子直接跟你说了什么?!”江永的心刚放回肚子没三息便又提了起来。
老侯眨眨眼:“通没有!但是咱们当奴才的,难道不该多预备些意外状况么?万一呢?谁知道?咱们这位主子,到现在为止,除了做给人看的,可是一个宠妃都没有过……”
“你给我住口!大过年的作死!你是大放什么厥词?”江永不想再听,心烦地站了起来,“我这一趟还不如不来!”
“你哪儿去?”
“巡铺子!”
“呵呵,就这横行霸道的两步走儿,哪儿是巡铺子?分明是找茬儿骂人撒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