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朱之冯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恭维,朱威脸色更冷了:“朱大人,你可曾为此事上报过一次?”
朱之冯默然:“上报又如何?不上报又如何?”
朱威气笑了:“朱大人觉得上不上报都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镇国公爷,你的威风天下谁人不知?就算我上报了又能怎么样呢?公爷觉得朝廷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儿,就拿公爷的人?”
“小事?小事!那都是人命啊,你竟然觉得是小事?你是父母官,怎么能觉得是小事?”
朱之冯嗤笑一声:“朱威,你别装了,你明知道就算我报上去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你明知道他们做那些事儿所依仗的就是你,你明知道这群人胆大妄为心思阴暗,却还是将他们转成锦衣卫,你明知道有这些后果的,现在反而这般悲天悯人的模样?给谁看呢?”
这句话让朱威整个人好似失去精气神一般。
对呀,朱威能不知道这群人的依仗是谁吗?
能不知道这些人因为杀戮太多,已经心理变态了吗?
哪怕朱威想的是让他们这些人转成锦衣卫,震慑那些官员乡绅,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比那些官员乡绅,更加可恶。
这笔账到底算在谁身上?
朱威不知道,但是他知道,若是真的算的话,他至少占三成责任。
朱之冯不依不饶,继续说道:“西北三省四镇,除了陕西总兵岳阳之外,其他都是你的人,从上到下都是你的人,你不信任文官,不信任朝廷,所以不管有没有才能,只要是你的人,你就往上提拔,如此任人唯亲,有这等事情,也就不足为怪了。”
朱威深深看了朱之冯一眼:“除了这个事情,你还知道什么?”
“那就多了去了,唐通程三这事儿,说大不大,影响的不过是千百户人家而已,可是有些人啊…借着你的威风,借着你的新政名头,大肆圈地,甚至卖官贩爵,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千两银子总旗,五千银子百户,万两银子县令!这些事儿…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若是真的不知道,那你就要小心了,你手下的人,和你…可不是一条心的。”
朱威心中一颤,他觉得程三这样的人,应该在少数,可是听了朱之冯这样说,明显不是这样的。
深吸一口气后,朱威表情有些苦涩:“果然…只要是人,心思大都是一样的。”
朱之冯又是摇头:“错了…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朱之冯轻笑:“你知道为什么自隋唐以来,朝堂之上站着的都是读书人吗?”
说到这一点,朱威倒是有心得的:“因为好筛选,也为了给所有人上升的空间,让所有人都能看得到,而后社会才能稳定。”
朱之冯还是摇头:“公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中蕴含的道理很多很多,但是最重要的道理…其实是公平!”
“公平?朱大人在与我开玩笑?”
朱威实在无法想象封建制度下选官竟然是因为公平!
“老夫没这个心情与你开玩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些真正的内情。”
朱威眯起眼睛:“洗耳恭听。”
“公爷觉得读书人更懂的百姓需求或者说国家的发展方向吗?”
“不觉得。”
“这就对了,你杀猪的懂织布的需求?你卖米的懂打鱼的需求?你钱庄的懂砍柴的需求?在某个技能领域耕耘得太深,更容易站在特定的角色上思考问题。玩鸟的恨不得让猫都不许出门、养牲口的巴不得铺张浪费让泔水多些干货。”
“若是让商人做官会怎么样?很容易变成商人立国、财阀统治、弱干强枝的局面。因为商业是天然交互勾连的,先天具有强大的结盟和博弈能力。长此以往,商富国弱是必定的结果。”
“若是让武人主政又会如何?东汉末年的情况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而“读书人做官”本质上是要求无具体职业背景的人做官,做官还必须要求直系亲属不得经商,要求大臣不能同武将勾结、不能与内宦勾结,就是为了避免偏向特定的强势团体,确保“文官集团”一定程度上的中立性。”
“说这些…公爷懂什么意思吗?”
朱威皱着眉头,思量片刻后回道:“不懂,可否直言?”
“其实就是一句话,公爷对读书人的偏见太大了,对底层人的善意太多了。读书人读的是什么?读的是礼仪春秋,读的是四书五经,老夫我不否认其中有做恶之人,也不否认许多读书人自私自利,但是相较于底层人,读书人反而是善良的,而底层人的恶…才是真的恶!”
“人性本恶,这是亚圣孟子说的话,老夫觉得很有道理,为何要教化百姓,因为他们恶,通过教化让他们向善,所以读书人再恶也恶不到哪里去,而底层的那些人,他们是没有道理可讲,没有规则可言,有的只是各种恶意。”
“越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是非越多。因为他们在乎东西更加细微,比如一篮柴草,一垄庄稼,挣个地边,都可能吵得不可开交。而且越是强势,越是蛮横的人,获得的利益越多,因为一般人不敢惹他。生活在社会底层,多数人不尊善良,不尊德,只尊强。”
“等到自己真正有权了,有钱了,你以为他们会善?不会的…他们的恶会伴随着他们所拥有的权力无限扩大!直至将他吞噬!”
说了许多,朱之冯深吸一口气:“老夫…其实也不想说这些,因为公爷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是对国有益的,可是唯独这点公爷实在差劲的很,一味的压制士大夫,转头放肆的给底层人权力,这是大错特错!”
说罢之后,朱之冯死死盯着朱威,他第一次感觉到酣畅淋漓,他在这个时候,在天下无人能够制住朱威的时候,压了朱威一头。
他想看到朱威茫然无措的表情,那样他会有更多的快感。
可是…
朱威并不如他的意,而是抬头与他对视,嘴角带着冷笑。
“朱大人…说完了?”
朱之冯木木的点头。
朱威接着道:“朱大人心思之深,在下佩服,不过…你选错了人。你说的这么多话,无非就是要表达一点,表达士大夫的可靠,表达百姓的恶性。”
“呵呵…可笑至极!既然如此,我想我与朱大人,也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告辞!”
说罢之后,朱威转身离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朱威下令关闭巡抚衙门,不得任何人进出。
走在去往城门的路上,朱威心中还在对朱之冯说的话嗤之以鼻。
将道德品质与社会阶层简单挂钩,本质是维护现存秩序的工具。从汉代\"性三品说\"到现代\"底层互害论\",这种叙事不断被权力重构,所谓\"底层更恶\",不过是特权阶层为其制度暴力寻找的合法性外衣。
当权者总将个体暴力转化为群体道德缺陷。
这样说可能不太直观,那就换个说法。
一辈子没有见过海洋的人,却要因为富人吃太多鱼翅而感到自责。
一辈子都在节约用水用电的普通人,却要为温室效应而感到罪恶。
普通人一辈子消耗的资源,不如一个高尔夫球场一天用到的资源,生活不见起色,却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这是一个道理。
当权者做恶之时,总会绑架普通人,将罪恶分摊给他人。
而底层个体做恶之时,当权者却总是用个体代表整体。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可能有人觉得朱之冯说的不错,但是在朱威这里,这些话…全他妈是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