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的压力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自从皇帝亲自去过之后,东厂迅速行动了起来,依靠着遍布京师的探子,舒良和魏燕很快便将大兴隆寺放贷的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手里掌握了一大堆大兴隆寺勾结泼皮欺诈百姓的证据。
舒良拿着这些证据,看得整个人都直发抖。
大兴隆寺号称佛门圣地,却是肮脏无比,光是牵涉人命的案子就有十几起,家破人亡的案子更多,探子甚至还查出了好几个刑部的通缉犯。
也不知道是气得手抖,还是特意强调,舒良将手里的纸张抖得唰唰响,气愤地怒喝道:“本公看大兴隆寺的和尚长得都慈眉善目的,还以为他们都是得道高僧呢,没想到居然做下了如此多的恶事,就连怀胎八月的妇人都能出手逼死,看来陛下想要查封他们是对的,而且还封得晚了呢!”
魏燕却是平静地回答道:“公公,自古放贷之人就没有什么好东西,那些百姓借了银子,结果没钱还,他们自然要想方设法逼迫百姓,出过一些人命也属正常。”
“但是这是死罪啊!那些人就没想过朝廷法度森严吗?”舒良厉声质问道。
魏燕仍旧是极为平静,轻轻拿起另一张纸,递给舒良说道:“他们当然知道朝廷法度森严,但是只要落不到他们身上,即便法度再森严,对他们又有什么影响呢?”
舒良接过纸张一看,原来是其中一个泼皮的口供,上面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孙显宗。
舒良不禁吸了口凉气,皱眉问道:“怎么还牵涉上了会昌伯府?”
魏燕平静答道:“因为太皇太后的弟弟一直在做高利贷的生意。”
“陛下不是下旨了吗?不许朝廷官员和皇亲国戚经商,这个孙显宗居然还敢?”舒良问道。
“因为孙显宗一直就不是啊!”魏燕答道:“他虽然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没有在朝廷得到任何一个闲职,所以不在朝廷官员的名录之上,只能算是皇亲国戚。”
“年初陛下下旨,命朝廷官员和勋贵不得经商,会昌伯府就把所有生意都切割了出去,孙显宗明面上已经不在打理会昌伯府的生意了,只是在暗中监督着。”
“另外,这位孙二公子最近喜欢上了金银玉器,痴迷于古玩字画,整日流连在金银作坊和古董店,所以不少有求于他的人都会送一些金银玉器或者古玩字画给他,一位没有任何权势的皇亲国戚,收一点古玩字画不算什么过错吧。”
“那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变成银钱的呢?卖不出去的话,岂不是砸在手里了?”舒良皱眉问道。
金银玉器倒还好,古玩字画这种东西其实是很难变现的,难不成他自己存着了?
魏燕却是摇了摇头,答道:“其实这件事很简单,别人送他古玩字画,等事情办完了,那人就会找理由请他交还,当然,那人愿意出银子,孙显宗也就是顺势而为,将东西低价卖给他,这笔银子自然就成了他的,他还能捞一个乐善好施、为人仗义的好名声呢!”
舒良无语,但是内心也有些佩服,这个孙显宗在贪腐方面的确有才华,一般人哪里能想到这么复杂的办法。
而且仔细想来,这事儿对于他来说,其实是没什么风险的。
毕竟他已经把别人的古玩字画拿到手了,如果对方不买回去,那他就可以用这些古玩字画当做费用,这样赚的更多。
半晌,舒良将手里的证据丢到自己的公案上,对着魏燕问道:“魏燕,你说这事儿怎么办?孙显宗抓不抓?”
这事儿的确挺麻烦的。
麻烦不在孙显宗,而是在他爹——会昌伯孙忠。
这位老爷子出生在洪武元年,和仁宗朱高炽一辈的,在当今大明皇亲之中,辈分是最大的。
因为辈分大,所以年纪也大,已经八十五岁了,自打开春就开始生病,一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受不得一丝刺激。
若是东厂抓了孙显宗,刺激到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挂了,那他舒良的命肯定就没了,整个东厂估计都留不下几个喘气的。
魏燕恭敬答道:“公公多虑了,陛下只说了,查封大兴隆寺,并没有提及抓人之事,所以公公没必要对孙显宗动手。”
“即便陛下要追究,那也是陛下要考虑的事情,和公公无关。”
舒良这才想起来,之前魏燕就和他分析过,皇帝只想查封大兴隆寺捞银子而已,对于这里面的事情并不想深究,于是展颜一笑,赞道:“魏燕,本公还好有你,否则本公早就丢了这个位置了。”
魏燕赔笑道:“公公说的哪里话,还是您洪福齐天,慧眼识人,这才挖掘出属下,没有您,属下会更惨,今天能不能活着都是回事呢!”
“哈哈。”舒良的心情大好,吩咐道:“好,说的好,那你这就去把大兴隆寺封了吧。”
魏燕却是摇头道:“不,公公,这事儿不能现在做,要等到夜深人静之时。”
“你是怕有人铤而走险?”舒良问道。
魏燕点点头,道:“正是,而且此事建议您先入宫去和陛下说一声,最好可以调动五城兵马司的兵力,毕竟大兴隆寺占地广阔,想要全部封死,咱们东厂人手不够。”
舒良想了想,点头道:“说的是,此事属于捡功劳,尽量不要让锦衣卫插手,否则功劳又要分润出去一些了。”
“公公说的正是。”魏燕笑着说道,还顺手拿起了舒良的帽子递给他。
舒良开心地接过帽子戴上,故作豪迈地说道:“那魏将军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一个时辰之后,舒良在奉天殿中见到了朱祁钰,直接便将东厂收集到的证据呈递了上去。
朱祁钰一边翻看这证据,一边夸奖道:“好,你这次做的不错,证据还算齐全,人证物证都有,回头你们东厂就以这些证据动手吧。”
“是。”舒良点点头,然后问道:“那老奴今晚就动手了。”
“今晚?”朱祁钰想了想,点点头道:“也行,晚上动手,动静小些,免得惊动了什么人。”
舒良自然知道朱祁钰说的是什么人,于是说道:“陛下,还有一件事,奴才有些摸不准,所以想问问您。”
“你说。”朱祁钰随意道,手上还翻看着舒良收集的证据。
舒良出声问道:“陛下,大兴隆寺的案子里涉及到了孙显宗,不知奴才抓是不抓?”
“谁?”朱祁钰听着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禁问道。
舒良只得回答道:“是会昌伯府的孙显宗,太皇太后的亲弟弟。”
朱祁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舒良,直接问道:“孙家老二和大兴隆寺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有。”舒良肯定地答道:“大兴隆寺曾经和借贷百姓闹出不少矛盾,都是孙显宗去宛平大兴两县的县衙说和的。”
“其实就是以太皇太后亲弟弟的身份把案子强压下来吧?”朱祁钰冷声问道。
“是,基本上都是孙显宗出面压下来的,许多时候甚至都没到知县一级。”舒良立刻回答道。
朱祁钰摸着手上的证据,低头沉思,片刻之后问道:“舒良,朕的要求你还记得吧?”
舒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答道:“记得,查封大兴隆寺。”
“对,朕的要求是你们东厂出面,查封大兴隆寺,没说让你们把案子深挖干净。”朱祁钰冷声道:“你今天问朕这个问题,是害怕朕的后宫太过清净了吗?”
朱祁钰的语气极为不善,吓得舒良打了个冷颤,立刻一个头磕下去,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朱祁钰问道。
“只是孙显宗牵涉较深,奴才怕事情处理不干净,连累到陛下。”舒良赶紧回答。
他原本是想试探一下皇帝的态度,但是没想到和魏燕猜测的一样,皇帝压根不同意对会昌伯府动手,于是赶紧辩解。
朱祁钰看着他,冷冷问道:“朕看你们东厂的那个魏燕还算伶俐,难道他没有提醒你吗?”
舒良老老实实地答道:“提醒了,只查封大兴隆寺,尽量不抓人。”
“不。”朱祁钰立刻反问道:“朕什么时候说不抓人了?”
“朕刚才翻看了一下你们收集的证据,里面提到大兴隆寺还窝藏了不少刑部的通缉犯,难道这些人也不抓吗?逼死百姓的那几个和尚不抓吗?该抓的人还是要抓的,不能手软。”
“那奴才想请陛下下一道旨意,命五城兵马司出兵协助,我东厂的人太少了,想要控制整个大兴隆寺恐怕很难。”舒良立刻请旨道。
朱祁钰看着舒良,半晌才问道:“舒良啊,你为何要选五城兵马司?”
“啊?”舒良没想到皇帝会问他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才答道:“五城兵马司本就有值夜巡城之责,让他们发动,可以最大程度降低此事的动静,等明日东厂查抄完毕,贴上封条,就是木已成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后续的影响也可以小一些。”
“可以。”朱祁钰笑笑,居然答应了。
舒良立刻磕头道:“奴才谢陛下。”
朱祁钰却是继续道:“而且你不应该只找五城兵马司,还要去找刑部。”
“啊?此事还要找刑部?”舒良一愣。
朱祁钰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教训道:“对,此事你还要去找刑部。”
“你的名单之中不是有几个刑部通缉的要犯吗?难道不需要刑部出面?”
“要,那的确是要刑部出面。”舒良连忙道。
没想到朱祁钰还没说完,继续道:“朕已经和三法司说过了,准备调整他们办事的流程,此事刚好是个机会。”
“调整三法司的办事流程?”舒良有些不明白皇帝这话的意思,惊疑道。
朱祁钰点头道:“对,调整他们的流程,在新的流程里,刑部负责收集证据,都察院负责起告,而大理寺则是负责审判。”
“大兴隆寺这件事情里,已经不止有一条命案了,之前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人上告,或者被人压了下去,但是朕相信,没人敢去压都察院,也没人能压得了都察院,所以你们东厂这次查封了大兴隆寺之后,就可以立刻将案子甩出去,把证据什么的交给刑部,让三法司去走这个流程,事后即便太皇太后怪罪下来,你们东厂的压力不是也小一些么?”
舒良这才明白朱祁钰是什么意思,立刻大喜起来。
朱祁钰这么安排,对他们东厂的确有利。
要知道,这里面是有三法司参与的,尤其是都察院那群监察御史,弹劾皇帝都毫不犹豫呢,如果太皇太后有意见,信不信那群监察御史能把她弹劾到自囚仁寿宫不出来?即便是会昌伯快要病死了,也不会有人高抬贵手,放过孙太后的。
在这件事情里,东厂最多就是挑了个头,后续都是三法司办的,太皇太后即便是想针对东厂都不方便出手。
“这应该是土木堡之后第一次东厂和三法司联手吧?”舒良在心中暗暗想着。
看舒良没什么动静,朱祁钰问道:“还有什么事儿吗?”
舒良惊醒,连声答道:“没有了,奴才没有了。”
“没有事情就下去吧,把这件事儿给朕办得漂漂亮亮的。”朱祁钰挥手吩咐道。
“奴才遵旨,陛下您就放心吧。”舒良立刻答道。
回到东厂,魏燕果真还在东厂衙门没有离开,见舒良回来了,立刻迎上前来问道:“公公,陛下答应了吗?”
舒良这会儿也是心情大好,愉快点头道:“答应,而且不只允许五城兵马司配合咱们,还让本公去调动刑部的人。”
“调动刑部的人?”魏燕疑惑道:“公公,此事关刑部什么事儿?”
于是舒良便将朱祁钰的安排和他说了一遍,听得魏燕连连点头,连声道:“好,好,陛下果真是陛下,手段就是高超。”
“此事有了三法司的参与,我东厂要面对的压力就小了许多,而且都察院那群监察御史也不得不替那些死难的百姓起告,而且还会全力以赴,否则他们就办法解释自己之前为什么没有出面弹劾大兴隆寺了。”
舒良也是长叹道:“是啊,不过我们厂卫一脉一向和都察院那群监察御史不对付,本公还没想到过,居然还会有和他们联手的一天。”
“世事无常嘛!”魏燕随口接了一句,说道:“而且属下感觉陛下让三法司那群人参与进来,应该不止查案这么简单。”
“哦?你认为陛下还有别的什么意思?”舒良立刻问道。
魏燕立刻答道:“对,以属下对都察院的了解,那群监察御史肯定会从案子中察觉到会昌伯府的孙显宗参与其中,陛下有可能是想借都察院这把刀来镇压会昌伯府,进而为政务院推行的开征商税之事立下一个明例,以便警示其他人。”
“还能这样?”舒良是真的没想到这一点,立刻问道:“那咱们还要做些什么吗?”
“那倒不必。”魏燕回答道:“以那群监察御史的精明,肯定能注意到会昌伯府的孙显宗,在这件事情里面,孙显宗之前连基本的掩饰都没做过,完全还沉浸在英宗皇帝在世时候的状态,所以只要那群监察御史逮到他,肯定会全力出手的。”
“毕竟十个大兴隆寺的和尚也比不过一个太皇太后的亲弟弟。”
“如果那群监察御史不出手呢?”舒良追问道。
魏燕笑笑,回答道:“那陛下就要对这群监察御史出手了。”
舒良恍然大悟。
朝廷设立都察院,为的就是监察文武百官和朝廷勋贵,以风闻奏事之权监督他们,所以在选官的时候也都会考虑到监察御史的人品和行事作风。
如果这群人面对一个连闲职的都没有的孙显宗都不敢出手,那皇帝怎么可能还让他们做这个监察御史,给自己添堵吗?要知道,这群家伙在弹劾皇帝的时候可从来没手软过。
“这么说来,咱们现在只需要起个头,剩下的事情都有其他人去办了,这可真是太好了。”舒良心情大畅,满脸微笑道。
魏燕这时候却提醒道:“公公,有一件事您还是要注意一下的。”
舒良立刻收敛起笑容,出声问道:“什么事情?”
魏燕答道:“公公,您去找刑部的时候不要提查封大兴隆寺的事情,只说咱们东厂发现了刑部通缉的要犯,不过暂时还没有查到要犯的落脚之处,估计要等到晚上要犯落脚了之后才能带他们过去抓捕,让他们提前准备好一些人手。”
“你是怕刑部有人泄露消息?”舒良立刻问道。
魏燕点点头,道:“对,刑部衙门里肯定有人和大兴隆寺关系匪浅,否则刑部应该早就收到百姓的状子了。”
“就连咱们东厂也一样,您最好现在就封门,禁止所有人进出,以免有人糊涂,泄露了今晚查封大兴隆寺的消息。”
舒良点点头。
这一点魏燕提醒的没毛病,刑部的人里面,和大兴隆寺有关系的人肯定不止一两个,如果提前和刑部说了今晚的计划,那消息铁定会泄露出去。
也许是大兴隆寺,也许是会昌伯府,甚至都有可能是仁寿宫。
如果太皇太后知道了这件事情,出手阻止的话,那他们东厂肯定会很麻烦,毕竟这时候都察院还没有卷进来,他们东厂又是皇家的家奴,孙太后想要对付他们,实在是太简单了。
只有等今晚查封了大兴隆寺,将手里这些证据全部交给都察院去起告,那时候才能让太皇太后没功夫搭理他们,即便出手,也会缩手缩脚、投鼠忌器,不敢下手太狠。
至于阻止东厂之人泄密的事情,其实他和魏燕早就想到了。
这年头东厂之人做的往往是皇帝不方便出手的阴暗之事,不少人都担心自己罪孽太多,下辈子没办法投胎做人,所以信佛信道者比比皆是,甚至还有人信回回教的,这里面自然有在大兴隆寺供奉香火的信徒。
对于这些人的情况,舒良早就知道了,所以在调查的时候特意只用了魏燕和另一名亲信的人手,将那些信佛之人全数排除在外,并且一再说明,调查这事儿的时候,调查结果只能和自己的上司讲,绝对不允许和其他人说。
舒良看着魏燕,心中闪过一个念头,突然问道:“魏燕,你有没有考虑过入宫?”
魏燕被舒良的这个问题弄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反问道:“公公何出此言啊?”
舒良拍着魏燕的肩膀说道:“魏燕啊,你是本公的得力臂助,做事向来稳妥,对于陛下的意思领悟得极为到位。”
“这次大兴隆寺的事情完事之后,估计你也会简在帝心。”
“而且你还读过书,入宫就能做事,不必去内书堂苦熬几年。”
“我年岁也不小了,再过些年就要去凤阳养老了,临走的时候我会推荐你来坐我这个位置,不知你意下如何?”
魏燕大惊,连忙道:“公公莫要开玩笑,属下承受不起。”
“这有什么?”舒良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么多优势,简直就是东厂督公的完美人选,东厂在你的手里,肯定能发扬光大。”
“只要能让陛下看到你这一点,到时候东厂督公的位置还有谁有资格坐?”
魏燕苦笑道:“公公,恩公,属下还想给我魏家留个后呢!”
“不识好歹。”舒良白了他一眼,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时辰已经不早了,本公还要去五城兵马司和刑部,就不在衙门里闲聊了。”
“今晚动手的安排就交给你了,具体任务你来分配,丁档头那面我已经和他说过了,他会配合你的。”
魏燕点点头,朗声道:“公公请放心,今晚的事情绝对不会出一丝意外,东厂必将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舒良没再说话,转身出门去了。
是夜,以东厂为首,五城兵马司和刑部协助,京师三大强力衙门联手出击,当夜查封大兴隆寺,大兴隆寺的僧人无一人逃掉。
次日,京师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