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在纠缠,外面突然传进来一个声音道:“谢施主这是还没完事呢?”
王成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和尚从人群中走了进来。
谢进连忙行了个礼,道:“道远大师。”
道远和尚也是双手合十,回了个佛礼,问道:“谢施主,这是怎么回事?”
谢进赶忙答道:“大师,我今日来是收账的,这位曹施主欠了我十两银子,还是大师的弟子圆观师傅做的中人,不过曹施主却是还不上银子,我只得按照借据过来收房子了。”
道远和尚平静地道:“原来如此。”
“那为何又要如此剑拔弩张的?与人为善,自己为善,若是没有必要,就不必妄动拳脚了。”
谢进恭敬道:“大师说的是,我本与曹施主好言好语相商的,但是......”
一指王真道:“这位小哥突然插了进来,不让我收房,不过被我好心说服了。”
然后又指向王成道:“然后这位公公便插了进来,说什么可以管得到大兴知县,非要拉着曹施主去见官。”
“如今圣天子在世,我也不希望因为这点小事麻烦知县大人,所以就阻拦一番,还没说话,大师就过来了。”
道远和尚点点头,对着曹老六又施了一礼,道:“这位曹施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为人者当以信为先,这位谢施主已经以善为本,宽限了你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和尚以为他已然做到了仁至义尽,还请曹施主按照借据还了他这银子,免得大家伤了和气。”
曹老六立刻摇头拒绝道:“你这和尚知道什么?我确是从他那里借了银子,不过按照他的说法,行的是七出十三归,拿到手里的不过是七两而已,而且他与你那徒儿合谋,欺负我不识字,故意将一年写成了一月,只是过了两个月就要收了我的房子......”
曹老六越说越感觉不对劲。
那个和谢进一起坑自己的和尚就是他的徒弟,结果现在他假惺惺地过来劝自己还钱,很明显这个道远和尚和谢进就是一伙的啊!
还按照借据还钱,自己哪有银子啊,还不是要按照借据上写的交了自己的房子,那自己住哪?
曹老六面色铁青,不再说话。
这个和尚明摆着是和谢进一起来坑自己的,和他说那么多有什么用啊!
道远和尚却一直平静地听着,等曹老六不再说话,这才开口道:“这位曹施主,和尚已经说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便是去了县衙,占理的一方也是这位谢施主。”
“至于我那做中人的徒儿......”道远和尚顿了一下,说道:“和尚相信他一定不会与人合谋坑害于你的,我大兴隆寺的寺规极为严格,绝不允许做出这种有辱佛门的事情,曹施主尽可以放心。”
接着话题一转道:“当然,若是曹施主有意污蔑,我大兴隆寺也有怒目金刚之时。”
最后这句话说得杀气腾腾,吓得曹老六心头一颤,不敢再说。
王成站在一边看着,这时候突然问道:“老和尚,你是大兴隆寺的?”
道远和尚顺着声音看过去,见王成一身锦袍,穿着很是富贵,身上自带一股威严气势,不禁合十问道:“这位施主是?”
谢进在一旁插话介绍道:“这位当是宫里的公公,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宫的。”
道远和尚点了点头,继续道:“既然是宫里的公公,不知你是哪位大太监门下的,我大兴隆寺乃是佛门重地,太皇太后也是经常会派人过来祈福,也许能和公公认识呢?”
“大和尚还是不要猜了。”王成平淡道:“我不是仁寿宫的,你也不要用太皇太后压我,我与仁寿宫没有半点关系。”
道远和尚眯起眼睛,他没有想到面前这个中年宦官居然面对太皇太后的威势都无所畏惧,那么肯定是内宫的重要人物。
回忆了一下内宫那几位大太监,道远和尚恭敬问道:“公公可是姓舒?”
在他看来,大明那几位大太监里面,最容易遇到的就是目前负责东厂的舒良,其他几位基本上都在宫里伺候贵人,也就只有舒良常年在宫外,而且东厂衙门离这里也不算远,遇到他的可能性最大。
王成的反应仍旧是极为平静,淡然道:“你不必再猜了,我是不是舒良,与此事无关。”
“现在是你们违反了大明律,以三成利出贷银钱,我若是舒良,你以为你一个和尚,还能安安稳稳站在这里吗?”
道远和尚的脸彻底黑了下来,威胁道:“这位公公不要威胁和尚,要知道,我乃是大兴隆寺的僧人,不是城外小庙的和尚!”
说到大兴隆寺的时候,他还特意加重语气,强调了一番。
王成微微一笑,道:“不要以为你是大兴隆寺的秃驴就可以肆意妄为,要知道,大兴隆寺也是建在大明京师的,要受大明律约束,违反了大明律,即便你是政务院首辅,也最好老老实实认罪伏法,否则天子雷霆震怒,即便是后宫有人出面也没用!”
道远和尚心中微动,他现在已经有些隐隐猜到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了,在外面敢当街直呼舒良名字的人没几个,敢拿政务院首辅王直当例子的也没几个,满天下算来只有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王成和秉笔太监兴安有资格这么说,还有就是内宫几个跟着太宗打出来、功劳卓着的老太监有这个底气,例如刘马太监刘永诚。
只是刘永诚已经七八十岁了,明显不是面前之人,所以只有可能是王成或者兴安其中一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其他人,在这里狐假虎威而已。
“既然如此。”道远和尚突然转向谢进说道:“谢施主,听曹施主所言,你是七出十三归,这的确是太过心黑了一些,听和尚一句劝,即便是你去了大兴县衙也未必能赢,所以给和尚个面子,此事就放下吧,一年之后只要曹施主还给你七两银子即可,和尚会在大兴隆寺为你供奉一盏长明灯祈福的。”
“大师这是......”谢进立刻就急了,他还想今天把曹老六的房子收了呢。
道远和尚使了个眼神让他闭嘴,然后对着曹老六合十道:“曹施主,和尚已经劝过谢施主了,不知您是否愿意一年之后还钱呢?”
曹老六也不愿意和谢进纠缠下去,立刻点头道:“好好好,就依大师傅的意思办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如果还是按照借到的钱来还,不需要付利钱,那他当然愿意了。
道远和尚见曹老六松了口,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这才再次看向王成,笑呵呵地道:“这位公公,您看事情已经解决了,这县衙就不必去了吧?”
王成不悦,看了看身旁的曹老六,又看了看一旁的谢进,问道:“这位谢大爷还没答应呢!”
道远和尚使了个眼神,谢进连忙答道:“既然道远大师已经说了,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吧!”
“那你呢?”王成再次对着曹老六问道。
曹老六连忙点头,道:“我也愿意这么解决。”
“那好吧。”王成警告道:“既然你已经答应了,那就不要后悔,今天碰到我是你运气好,以后不是每天都能碰到我的,到时候再后悔,没人帮你!”
曹老六哑口无言。
王成无奈叹了口气,对着谢进警告道:“谢进,你要记住,放贷可以,但是绝对不能再耍什么手段,若是再让我碰到你这么做,小心我不客气。”
谢进眼睛一瞪,刚想说几句硬话,却没想到道远和尚上前一步挡住了他,恭敬道:“这位公公放心,和尚会帮您看着他的。”
“好!”王成点点头,道:“那今天就这样吧,我还要回宫去伺候贵人,就不在这里耽搁了。”
“公公慢走。”道远和尚恭敬道。
王成也没理他,转身便走出人群,身后的王真赶忙跟上。
等王成走出人群消失不见之后,谢进连忙问道:“大师,今日你为何要如此轻轻放下呢?”
道远和尚这时候才黑下脸来,训斥道:“你懂什么?今天好在我过来了,否则你谢进必定是要被官府打板子的,甚至咱们的生意也有可能会受影响。”
谢进惊讶,但还是压低声音道:“不能吧?咱们背后可是会昌伯府,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顺天府都未必敢管的。”
道远和尚点点头,道:“对,王贤致仕还乡之后,顺天府未必敢管,但是你要知道,这里是京师,比顺天府尹的官员多得很,会昌伯府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压得住的。”
“那么那个人是?”谢进试探着问道。
道远和尚放低声音道:“你没注意到吗?他称呼实际负责东厂的舒公公都是直呼其名的,提到政务院王首理也没有半分畏惧之意,这样身份的人在宫中能是谁?”
“难道......”谢进不禁瞪大了眼睛。
道远和尚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谢进话还没说完,继续道:“难道是陛下?”
道远和尚差点没被他气死,当即呵斥道:“谢进,我警告你,平日里瞧不起百姓也就罢了,你居然敢对着那位胡言乱语?你方才也说了,那人是宦官,能是陛下吗?”
谢进也是才反应过来,不过还是低声嘟囔道:“除了陛下,宫中还能有谁有这样的身份?”
道远和尚立刻道:“当然有。”
“谁啊?这么牛?”谢进疑惑道。
道远和尚说道:“比舒公公地位高,还能和王首理平起平坐的大太监,宫中只有两三位,看他的年纪,不是姓王,就是姓兴。”
谢进还没反应过来,不禁问道:“谁啊?”
大太监这个位置距离他实在是太远了,平日里他见到县衙的班头,最多就是平起平坐,这还是人家给他背后之人面子,至于他,一个小混混而已,有个屁的面子。
道远和尚平静道出了答案:“司礼监掌印王成和司礼监秉笔兴安。”
这下子谢进明白了,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问道:“这两位大佛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不会记下我的不敬吧?”
道远和尚鄙夷道:“你是什么东西,能让朝廷的大太监记住?放心吧,他们伺候皇帝都忙得要死,哪里有时间来收拾你。”
接着叮嘱道:“只是最近这两个月你最好低调一些,不要再引起什么人注意,否则他们在皇帝身旁吹吹风,朝廷追究下来,你可就惨了,发配三千里戍边都是好的。”
“啊!”谢进被道远和尚的话吓了一跳,发配戍边,大概率会被丢到辽东或者甘肃去,那些地方都是苦寒之地,基本上就九死一生了,除非遇到大赦,否则就在那熬着吧!
“瞧你那点胆量!”道远和尚鄙视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好了,曹老六那面的事情你最近就别折腾了。”
“那孙小爷那面怎么办?”谢进问道:“他最近还在问我,那套宅子什么时候能弄到手呢!”
“不怕死你就去弄。”道远和尚训斥了一句,继续道:“你和他说说今天的情况,他会理解你的。”
谢进为难,嗫嚅道:“但是那可是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啊,他能听我解释?”
道远和尚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我去和他说,等年底的时候风声过了,你就安排人让曹老六出点意外,他就是个老绝户,即便无声无息没了,也不会有人追究的。”
“到时候你再拿着字据去找县衙书吏,将他唯一能赔偿的房子过户到你手上就好了,具体怎么做不需要我再教你了吧?”
谢进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您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不会,那可就真没脸为佛爷做事了。”
“很好。”道远和尚点点头,道:“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寺里了,有事的话你再来找圆观。”
“小人恭送大师。”谢进弯腰恭维道。
另一面,朱祁钰和王成缓步向着紫禁城走去,不过气氛却是有些不对。
朱祁钰阴沉着脸走在前面,心中思索着刚才的那一幕。
他是真的没想到,如今还有人敢放如此过分的高利贷,一个月三成息啊,当年太祖体会过民间疾苦,这才定下了一个月三分息的标准,还是那天下刚刚一统、市面上还没有完全平定下来的时候,可那会儿也没人敢一个月就放三成息的,若是太祖活到今天,肯定要让人先砍了那个谢进的脑袋再说。
看周围围观百姓的反应就能知道,这种事情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应该发生过不止一次,不然周围百姓不会那么淡定,肯定会有一些惊讶的反应。
而且这还是在大明的京师,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满城的监察御史,随便找一个就可以向上反应,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去找巡城御史,看样子也没有找过,这说明什么?这说明都察院的监察御史有所渎职,是不合格的,自己一定要加大力度调整都察院了。
还有那个大兴隆寺的和尚,明摆着是和那个谢进一伙的,他徒弟就是和谢进一起坑害曹老六的人,他居然还敢站出来说话调解,后来应该是看出了王成的身份,这才软了下来,按照七两的实际情况让曹老六还钱,不肯吃一点亏,这很明显就是仗势欺人惯了,以为自己的身份没人敢惹。
那个曹老六也是,事情都到这一步了,而且还有大靠山给他撑腰,他最后居然都软了下来,不禁让朱祁钰想起了后世的那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不过就是个大兴隆寺的和尚而已,又不是朝廷官员,手里没有任何权势,他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里,朱祁钰突然一愣,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马上停住了脚步,站在路边思索起来。
想了一会儿,朱祁钰抬起头,看向跟在自己身后的王成,轻声问道:“王成啊,你说今天这事儿,背后之人是谁呢?”
王成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淡然道:“回陛下的话,老奴以为,此事与大兴隆寺脱不开干系。”
“大兴隆寺吗?”朱祁钰楠楠自语道。
大兴隆寺的前身是庆寿寺,金国崇佛,金世宗特命修建,元朝也进行了大规模翻建,大明夺回京师之后,封太宗朱棣为燕王,就藩京师,他身边的道衍和尚姚广孝就住在庆寿寺,甚至坐化都是在这里,正统十三年的时候,朱祁镇为了替太皇太后孙氏祈福,特命王振重修庆寿寺,并亲自前往礼佛,赐名大兴隆寺,孙太后也经常派人过去布施,现在大兴隆寺里面还有一盏最大的长明灯就是她的。
不过朱祁钰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件事情。
自古以来,在华夏这块大地上,佛寺基本上都是最有钱的,因为绝大多数时候和尚是免除赋税的,自己又有田地可以耕种,一应生活所需都可以自己解决,再加上信佛之人经常布施香火,捐献布匹食盐等日常之物,所以佛寺赚到的钱没处去花。
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看着这些银钱堆在寺庙里面,这样不仅容易招贼,还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好的名声,毕竟自己礼佛,经常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如果招了贼,也不方便告官。
而且他们还不愿意免费捐出去,所以便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放贷。
魏晋南北朝,佛教大盛,尤其是南朝的时候,梁武帝萧衍三次出家,更是在地位上给予了佛教极为崇高的地位,大臣们三次将他赎回来,花费了海一样的铜钱,这就使得佛寺愈发有钱起来。
但是钱不能一直放在地窖里,于是不知道哪位大师想出了一个主意,对老百姓放贷,这样做不仅能实现佛教普度众生的理念,帮众人解决燃眉之急,而且从中赚取利息还能激发众人知恩图报的从善之心。
需要借贷的百姓,既可以用房屋、耕地质押,也可以用农具、衣物、首饰等质押,要求远比其他人低。
最重要的是,百姓笃信佛教的因果循环之说,欠寺庙的钱不还,是要遭报应的,所以借钱的百姓都是尽全力还钱,寺庙的坏账率很低。
大兴隆寺和其他寺庙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大兴隆寺是皇帝赐名,太皇太后关照的地方,身负佛门和大明皇室的双重信仰加持,曹老六找圆观做中人,正是看重这一点。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借钱给他的其实正是这些和尚,于是被坑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而且因为有太皇太后的关系在,整个顺天府和宛平大兴县衙就没什么人愿意去管百姓被坑的事儿,所以道远和尚和谢进才那么嚣张,即便被人看出来也无所谓。
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管他们。
今天也是他们倒霉,曹老六这件事被朱祁钰碰上了,所以才派了王成过去处理,让曹老六逃过一劫。
不过朱祁钰关注的不是这些事情,而是大兴隆寺有钱啊!
从后世过来的他对于寺庙这种东西还算了解,看道远和尚的做派,就能知道里面的和尚没多少好东西,毕竟真正的得道高僧干不出这种事儿来。
一群坏东西,背后有太皇太后支持,手里又有资本,赚起银子来可不会手软的。
那么,这就意味着,如果朱祁钰找机会抄了这大兴隆寺,那他欣欣切切的银子不就来了吗?有了银子,水师就可以更快地建立起来,然后自己派人去倭国,把他们的佐渡岛和石见银山都拿下来,到时候自己就有足够的资本来做其他事情了。
至于抄了佛寺而引起的民间舆论,朱祁钰相信,以自己圣天子的名声,肯定是可以压过这群和尚的,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朱祁钰在心中思考了一下做成这件事情的难度,感觉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最多就是后宫之中会惹出一些波澜,于是暗暗下定了决心——自己打造水师的这笔银子就从大兴隆寺的和尚这里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