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王直迷迷糊糊地离开了奉天殿。
今天朱祁钰说的有点多,他的脑子已经彻底浆糊了,不过到了内阁,他还是立刻将朱祁钰打算将内阁升级为政务院,同时开征商税的事情和内阁同僚们说了。
内阁在座之人听了王直的讲述,全都有些兴奋,即便是胡濙这种没什么实权的内阁阁臣都是满脸笑容,他怎么说都是文臣,对于这种扩大文臣权力的事情,胡濙还是很高兴的。
胡濙笑着道:“行俭这次是真的为我等文人立下大功了,自洪武十三年以来,太祖废止宰相之位,如今却又在行俭手中复立,实在是可喜可贺。”
王直也是笑着摆摆手,道:“源洁说的哪里话,此乃陛下的想法,老夫也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金濂在一旁笑着道:“不管怎么说,这政务院首理虽不叫宰相,实际上就是宰相,至此我天下文人有了主心骨,事情做起来也会顺利许多。”
石璞几人也都是笑着恭喜,内阁升级为政务院,那他们必然也是政务院的一员,之前对六部是督管,但是现在就变成直管,一字之差,翻天覆地。
“只是这开征商税之事,王老大人为何要接下?”高谷皱着眉问道。
他是南直隶扬州府人,正是大明经济最发达,商贾最多的地方,他的家中自然也有不少商铺产业,如果开征商税的话,他家里的损失还是比较大的。
石璞笑道:“世用怎么糊涂了?陛下明显是用这政务院换取开征商税之事,这有什么难想到的。和政务院的实权相比,开征商税不是什么大问题。”
高谷点头道:“对,但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政务院的实权明显大于开征商税之事,陛下又不糊涂,为什么要这么做?以掌握朝政的实权来换取开征商税充实国库,对陛下明显划不来!”
“许是与之前那两万两银子有关吧?”石璞猜测道,不过语气很没有底气。
王直笑道:“世用,仲玉,你们两个就不要乱猜了。”
“开征商税是老夫的主意,和陛下无关,你们也知道,这两年若不是陛下和番邦开互市填补国库,千方百计地捞银子,国库早就入不敷出了,但是天下田地就这么多,再收也收不上来多少,所以老夫才建议对商贾收税的。”
“至于政务院的话,也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陛下对政务院的要求是,每年年底政务院必须提出次年的目标并完成它,政务重心也要有,而且也要完成,例如宗瀚那面。”
王直看向金濂,说道:“你负责的是户部,那么你就要想想,如何设置户部的目标,是提高户部岁入,还是清查田亩,去年老夫接手内阁之时,陛下对老夫的要求是增收二百万两银子,万幸在诸位的帮助下,老夫侥幸完成了,陛下也是看到了这个结果,这才决定设立政务院的。”
“自己设立目标?”金濂低头沉思起来。
这个目标可不好设置,户部只是管钱的,并没有多少能力赚钱,这两年要不是朱祁钰千方百计地弄银子,甚至不惜干出坑害安南使臣这种没品的事情,他金濂根本不可能像如今这样淡定,早已为了银子愁坏身子了,但是政务院一建立,很明显弄银子的事情就要落到政务院的头上,而且还有王直那两百万两的增收在前,他金濂不论如何选择目标都是一个不小的难题。
定得少了,说不过去,定得多了,完不成更说不过去。
金濂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
胡濙调笑道:“宗瀚不必想了,老夫给你个目标,明年户部存下一百万两银子就行。”
王直对着胡濙啐了一声道:“呸,源洁不要在这里胡出主意,户部存下一百万两银子简单,老夫这里可就难了,其他人不要做事的吗?”
众人纷纷点头,胡濙这个老东西真是不要脸,他督管的礼部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回头随便定个目标就好了,所以他才有闲心在这里乱出主意。
不过众人也知道胡濙这是在开玩笑,都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金濂有些丧气道:“源洁就不要开玩笑了,陛下的这个要求听起来简单,其实很难的,我在这里想了这么半天,也没有想出来什么合适的目标。”
胡濙笑着道:“你操这个心干嘛,回头去和陈芳洲商量一下,让他去费脑子想就好了,你都老糊涂了,哪里能想得出来。”
胡濙口中的陈芳洲就是户部尚书陈循,字德遵,号芳洲,陈芳洲是一般私底下对陈循的称呼。
金濂立刻放松下来,点头道:“也是啊,陈芳洲毕竟掌的是户部,这个事情他也有份,让他去费这个脑子去。”
众人又是笑了起来。
胡濙说的对,这种费脑筋的事情交给各部尚书去操心,自己只需要决策就好了。
笑罢,王直伸手虚按,让众人安静下来,道:“既然陛下决定将政务全数交给咱们来处置,那咱们也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老夫已经决定了,明年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开征商税,填补国库。”
然后看向金濂道:“宗瀚,开征商税主要和户部有关,到时候你也要多多费心啊。”
金瀚刚刚浮现没有两分钟的笑容立刻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皱眉道:“行俭,这事儿可不好办啊,朝中上到藩王勋贵,下到不入流的小官,家中有生意的数不胜数,若是开征商税的话,那就是从虎口里夺食,一不小心,你我可是要被反噬的。”
王直道:“老夫也知道此事不好办,但是老夫还知道,开征商税于朝廷有利,于大明有利,陛下既然将政务院交到老夫手上,老夫无论如何都要做些青史留名之事,即便达不到萧酂侯和诸葛武侯,也要与范文正公相提并论,否则这等天赐良机老夫还抓不住,那老夫还做什么官,辅什么政。”
“行俭豪气,我等佩服,若是行俭真是开始推行此事,我金濂必鼎力相助。”金濂立刻出声支持。
他是内阁中督管户部的,开征商税毫无疑问会让国库充盈起来,对此他定是要全力以赴的。
石璞出声问道:“那行俭打算从何处入手呢?”
王直笑了笑,道:“仲玉,如果老夫从会昌伯处入手,你以为如何?”
“会昌伯孙家?”石璞想了想,提醒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是后宫那位怎么办?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孙家经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尤其是孙太后的那几个兄弟,除了大哥孙继宗还有些能力,剩下的那几个基本上都是纨绔子弟,平日里仗着孙太后的威势做一些赚钱的营生,朝中也没什么人搭理他们,尤其是土木堡之后,许是孙太后的叮嘱,几个人低调了许多,没有引起都察院的重视。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王直要拿他们做引子,引出朝廷官员经商之事,那么即便他们再低调,也逃不过去,尤其现在的大明天子还是朱祁钰,和孙太后的关系并不融洽,孙继宗又是犯下保护英宗不周的大罪,如今还在会昌伯府反省,对他们动手,朝廷上不会有什么压力,只有孙太后可能会闹一闹。
王直笑道:“孙太后的确身份高贵,但是却困居后宫,没办法干预朝政,最多在后宫之中闹一闹而已,陛下说了,孙太后那面的压力由他来顶着,发泄不到咱们内阁的头上的。”
“既然这样,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石璞听了王直的解释,笑着点头道。
“那行俭这是打算找人弹劾会昌伯了?”金濂出声问道:“若是你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老夫也可以安排人做这件事。”
王直摇头道:“老夫已经有了人选,就不劳烦宗瀚出面了。”
“你安排的何人?”金濂问道。
王直微微一笑,道:“让刘吉刘佑之去做此事吧。”
金濂想了想,点头道:“刘佑之做事的确妥帖,可以让他去做。”
王直也是点点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文道:“千之,此事也有你的份儿。”
“老夫已经和陛下说过了,查探官员经商之事还要都察院出力,回头老夫会在早朝上力争为都察院拿回监察法纪的权力,陛下也已经答应了,回头你要去都察院盯着他们,让他们卖力做事,不得拖延塞责,否则老夫会直接请陛下重立御史台,将他们这些有二心的全都外放到麓川去抚民,无大功不得升迁,不得调动。”
王文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于是点点头道:“放心,此事交给我,绝不会出问题。”
他在内阁里是资历最浅的,王直这个内阁首辅说什么,他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直接便答应了下来。
事情说完,几个人散去,王直命人叫来刘吉。
刘吉现在还不是未来那位大名鼎鼎的刘棉花,本职还在翰林院任编修,品阶不过是个七品小官,听内阁首辅大人要见自己,连忙放下手里的文稿赶到了内阁值房。
“下官刘吉,拜见首辅大人。”刘吉见到王直的第一时间,立刻便俯身下拜。
王直指了一下旁边的椅子,道:“先坐下说话。”
刘吉再次下拜,道:“下官多谢首辅大人。”
等刘吉坐好,王直点点头,道:“刘吉,知道老夫为何要召你过来吗?”
“下官不知。”刘吉摇头道。
王直道:“老夫今日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情要你去做。”
“大人请吩咐。”
“老夫需要你去拿到会昌伯家做生意的证据,然后弹劾会昌伯,违背太祖官员勋贵不得经商的遗训。”王直直接道。
“弹劾会昌伯?”刘吉心中一惊,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他不过一个七品官,去弹劾一个皇亲国戚,还是有靠山的那种,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不过刘吉虽然心中惊异,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直接问道:“弹劾到什么程度?”
王直对于刘吉的表现很满意,这个人面对这种难题都没有表现出为难之色,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都算是一个可造之材。
王直回答道:“尽力弹劾,追究到底,不论牵连到什么人,都可以挖出来。”
刘吉低头沉思了一下,道:“遵大人之命,只要大人能够保下官一次,不让人落井下石就行。”
“可以。”王直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刘吉要求的只是不让人落井下石,而不是必须保下自己,王直还是可以轻松做到的,这个要求并不算高。
“刘吉,此事你打算如何去做?”王直问道。
这是考校,也是考验。
刘吉听了这个问题,也知道首辅大人是什么意思,立刻回答道:“不瞒首辅大人,下官身为翰林院编修,并无监察之责,所以下官打算,等下官调查完毕之后,交由下官的好友监察御史倪敬出面弹劾。”
“之前之所以求大人保一次,也是因为此事瞒不住,肯定会有人查到下官,到时候报复起来,下官一定扛不住。”
王直调笑道:“你个刘吉,脑子很机灵嘛,老夫刚刚交代你这件事,你连后面有人报复都想好了。”
刘吉见王直笑了,心情也是一松,躬身下拜道:“首辅大人谬赞了,下官只是胆小,谈不上机灵。”
“你要是胆小,那天底下也就只有莽夫胆大了。”王直笑着评价了几句,然后问道:“不过你胆小也好,谨慎也罢,老夫都不管,老夫只问你一件事,此事何时能办完?”
刘吉低头想了想,答道:“首辅大人七日之内必定可以看到都察院的奏疏。”
王直摇摇头,道:“不,时间太久了,老夫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老夫要看到倪敬在早朝之上当庭弹劾。”
刘吉这时候才露出一丝为难之色。
三天时间太短了,他就是一个翰林院编修而已,手底下也没有可以调拨的人手,要想弄到会昌伯府经商的证据,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王直见刘吉为难,出声道:“刘吉,不是老夫逼你,这是陛下希望的时间,如果你没有能力完成此事,那老夫也可以找别人来做,你只需保密就行。”
刘吉听这是皇帝的吩咐,立刻点头同意,咬着牙说道:“老大人放心,此事交给下官,三日之后必会在早朝之上弹劾会昌伯之罪。”
开玩笑,如果这是王直的要求,他还可以拒绝,但现在是皇帝要求的,那他就不能拒绝了,整个翰林院所有人,能够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可没几个啊。
这样的机会,对于刘吉来说绝对不能放过。
三天之后,也不知道刘吉是怎么做到的,都察院监察御史倪敬果真在早朝上出面弹劾会昌伯任由家中子弟经商,并且提供了详实的证据,包括证人的口供,孙家与其他商号交易的证据等等。
皇帝震怒,下令彻查。
内阁首辅王直趁机建议都察院出面,普查文武百官家中的情况,看看还有没有违背太祖遗训擅自经商的。
王直还谏言,都察院乃是太祖所设,掌朝廷法纪法度,负责纠劾百司,为天子耳目,然陛下罢都察院纠劾法纪之权,非圣君所为,故特请陛下应允,换都察院纠劾法纪之权。
皇帝纳谏,都察院众人欢喜异常,纷纷摩拳擦掌,干劲十足,家中有生意的官员则是忧心忡忡,抓紧时间处理家中的生意。
他们已经得到了消息,皇帝要升内阁为政务院,继而开征商税。
这些消息让文武百官和朝廷勋贵都有些震惊,也有些纠结。
文官们纠结的是政务院。
毫无疑问,政务院的设立对于文官的权力绝对是一大进步。
自从洪武十三年太祖朱元璋因胡惟庸谋反一案裁撤宰相一职,文官中就再没有过名正言顺的领袖,即便是宣德朝的内阁三杨,都算不上文官领袖,内阁首辅杨荣也只是挂工部尚书、少傅衔,内阁首辅的实职仍旧是一个五品官,虽然威望够了,但是还有杨溥和杨士琦两位地位威望都差不多的阁臣,俗话说,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说这话的文官怎么可能接受三位文官领袖呢?
现在政务院设立,政务院首理就是毫无疑问的文官领袖,因为按照朝中疯传的小道消息,政务院中只有政务院首理是正一品,其余辅臣全都是从一品,这下子就不会出现三杨时候的问题,反正政务院首理只能有一个,只要是在这个位置上的,都会是文官领袖。
最开始收到这个消息的文官们全都弹冠相庆,政务院首理的设立,意味着宰相这个职位的重新回归,也意味着李斯、萧何、诸葛亮、曹操、长孙无忌、寇准等历代先贤可以瞑目了。
但是今天这事儿一发生,他们都有些纠结,开征商税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心中怎么都有些舍不得,但是政务院的设立又是文官的一大胜利,而普查官员家中的生意又是内定的政务院首理王直建议的,如果他们现在反对,首先就要遭到王直的打击,然后又是皇帝的惩罚,而且设立政务院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如果因为他们的原因导致皇帝不设政务院了,那他们要面临的攻击就不是皇帝和内阁的了,而是天下文人的,朝中文官最重风评,没了风评,任谁都能上来踩一脚的,而他们的风评正是天下文人给的。
所以思前想后,朝中文官立刻决定暂时放弃家中的生意,要么切割开来不让人轻易查清楚,要么直接出售,彻底断了线索,反正又不是对他们的田产动手,那才是他们的根基所在。
武勋们也是一样纠结,他们纠结的是皇帝的态度。
与朝中文官不同,武勋不在乎所为的风评,他们的兴衰荣辱,其实都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与他人无关。
但问题是,他们家里的生意可比文官们多得多了,尤其是许多盐铁生意都掌握在他们手里,这可是他们能够支撑奢华生活的基础,一旦没了,自己的生活不说一落千丈,也会遇到许多困难,不能再像如今这样大手大脚的了。
只是普查生意这件事,明显是内阁和皇帝商量好的,而且皇帝的态度也颇为坚定,不然他绝对不会王直一谏言就重新放权给都察院,自己打自己脸,如果真的与皇帝内阁对着干,他们未必能干得过。
尤其是如今的大明皇帝朱祁钰还是个亲近武人的皇帝,在军事上颇为有眼光,几次布局都让军方得到不少好处,再加上今年的一次大胜,朱祁钰没少犒赏士卒,这也让朱祁钰的威望在军中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即便是他们想要在军中搞点小动作,说不准一天之后皇帝就知道了。
所以,对于此事,大部分武勋看得都很清楚,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老老实实听皇帝的话,只要皇帝满意,怎么都不会让他们太难过。
因此,整个大明的涉事人员,只有那些皇亲国戚最为郁闷,他们本就没有什么实权,政务院设立不设立和他们没有关系,至于皇帝的态度,这个不说也罢,反正身份摆在这,又不能掌实权,他们巴不得不引起皇帝的注意呢。
但是现在,皇帝和内阁要对家里的生意动手了,他们这才慌了神,想方设法地想要通过朝中的关系来阻止此事,但是他们的那些关系也都是家里有生意的,如今都在处理生意了,哪里还能顾得上他们这些皇亲国戚。
所以,没人搭理他们,这些皇亲国戚只能认命,看看处理一下家中的生意,免得朝廷追究下来自己倒霉。
在这些皇亲国戚里,会昌伯孙家首当其冲,因为倪敬弹劾的就是他们家,所以孙家人立刻就有些慌神,派人入宫将事情告诉了深居后宫的靠山——太皇太后孙氏。
孙太后一听这事儿,哪里肯答应,抬脚便杀向了朱祁钰的寝宫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