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在病床前奉药奉出经验的俞一海,眼瞅着药已见底,赶紧转身走到桌边,放下药碗端起温茶递给老娘,伺候着漱口。
老太太年岁大了牙口不好,吃点蜜饯就牙疼的慌,每回喝完药之后,就只能使劲漱口了。
俞墨看着面前忙活的大哥,他觉得陌生的很。当初他们全家,早在同丰四十三年,便一家死绝了。
那年极寒的冬天冻死了很多人,春季返暖之际瘟疫来袭,等他收到消息匆忙从书院赶回时,所有通往奉安县的路已全部都被封了。
他的一家老小,他们俞氏一族,全都葬送在了那一次封禁。他甚至不知道,在朝廷下令放火烧村的时候,他的亲人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不敢想,每每一想起来,便痛的夜不能寐。
而如今,他的长兄正活生生的站在面前,满含关切的看着自己,虽然已青丝变了白发,再不是他记忆中伟岸的模样,可是这份打从心底里的疼爱,一如从前。
“老四,你今儿怎么有点不大对劲啊?昨晚上睡魇着了?要不哥去给你熬一壶安神茶喝?”
“大哥。”
俞老四万般滋味在喉,最后也只挤出这个埋藏在舌底多年的称呼。俞老大这一大清早的,就被自家兄弟弄得莫名其妙。
“咋了?”
“没事儿,我昨晚上没睡好做噩梦了,现在还有点晕晕乎乎的。”
只能扯出这个不靠谱的说法,然而万分疼爱幼弟的老大哥,对此深信不疑。
“你看看,这就还是魇着了吧?搁这坐着等会儿,喝了安神茶之后回去再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哥现在给你熬去。”
俞一海抄起药碗,一溜小跑的直奔院门处的小厨房。自从二老时不时的害病之后,俞老大就专门在各家各院里都给修了个小厨房。方便着熬药啊烧水呀,或者冬日天冷的时候,各房都能自己倒腾口热食吃。
很快将熬好的安神茶拎过来,不由分说的给老四灌两碗下去,然后把人给撵回院子里睡觉去。
又把爹娘给安置好,俞一海才脚步匆匆的出门去忙活。说是说他不忙,可其实他非常忙。三个弟弟都有官职在身,兼顾不到家里面。这俞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事情,就全落在了当家长兄的身上。
大嫂主内操持中馈,外面的那些庶务,可不就得靠着大哥奔波了吗?可就算是这么忙,他还是早晚亲自替老娘熬药,伺候爹娘吃饭,一年到头日日如此。
孟氏从窗棱中眼瞅着长子出了院门,再也忍不住的拾起棉帕,捂在嘴边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连着十几息之后,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俞大虎佝偻着背凑过去,看见老婆子放下的帕子上,赫然沁着一片殷红。他心疼的抬起左手,用衣袖擦着妻子嘴角未拭干净的血迹。
哆嗦着嘴唇张了好几次,也没有说出任何话,只是浑浊的老泪,顺着皱纹蜿蜒而下。
倒是孟氏气喘吁吁的笑了笑。
“你看你这老东西,怎么还哭上了呢?”
“娟儿,你别怕。要是真撑不住了,咱就走吧。别怕,我跟着你一块儿走。”
“瞎说啥呢你?跟我走啥走?你且得给我好好的活着,看好咱的这些儿孙们。听到没有?”
俞大虎没应承什么,只是轻手轻脚的伺候着媳妇儿漱口躺下。人家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孟氏知道这话说的是真对。病倒在床的这几年里,虽说儿孙们都孝顺,可贴心贴肺陪伴自己的,还是她的老头子啊。
等她死了以后,剩下老头子孤零零的一个该咋办呐?
孟氏叹了口气,气息微弱的絮叨。
“还得再撑一段日子,四丫头下个月初六就要出阁了,大喜的事儿呢,不能给孩子添晦气不是?
孙子们刚考上,哪能让人家讲究他们呐?咱们闺女还没来呢,好几年没见了,怪想的。不知道玲子家的果儿生了没有?燕子那丫头,小锁子有没有善待她……”
声音越来越低,刚才喝的药里有助眠的成分,这才能让她说着说着便沉沉睡去。这病啊,已经折腾的好长时候没能安安稳稳的睡个觉了。
俞大虎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头,在媳妇儿鼻子下面试了又试,直到确定只是睡过去了,才敢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给她盖好被,老爷子也不挪地方,就那么顺着床沿斜斜的倚坐在脚踏上。
方才他说的是真心话,媳妇儿要是走了,他就陪着一块。左右儿女们也都早已长成,都有当祖父祖母的年纪了,他放得下心。孙辈们自有他们的父母操持,他也放得下心。
可老婆子不能没有自己。一辈子胆小的人,哪能离得开他这个当家的?在下面还不得被那些个孤魂野鬼给欺负喽?不成,不成。他不放心。
俞大虎靠坐在床沿,也眯上了眼睛。
回到同心苑的俞墨,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激动的那个瞬间过去之后,又恢复到了精明至极的心性。
虽然脑子里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可是目前的情况,他已经摸的很明白了。
这叫什么?一花一世界?
明明是跟自己一样的成长经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生。而其中的转折处,便是他的妻子。
想到那个妖精一般的女人,俞墨的神魂便感知到一阵强烈的波动直冲脑海,让人头晕目眩。
幽黑的眼底,渗出一丝冷光。他当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竟然是还在吗,他的今生?
“你别想跟我抢,这样的好日子你已经过了这么久,该我了!你就老老实实的沉睡吧。爹娘手足我会照看好,两个孩子我会捧在手掌心里,还有小妖精,我会爱若生命,我会比你对她更好!”
本是想安抚他来着,谁知道不说还好,一说完神魂里那道存在的意识,跟疯了一般冲击着他的脑海。让俞墨整个人觉得头快要炸了!
然后床上躺着的男人,突然跟精分了一样开始自言自语。
“妖孽,从我身体里滚出去!”
这道声音咬牙切齿,怒气冲天。
“谁是妖孽?我都能看到你的记忆,就不信你看不到我的。装什么装?你明明知道我就是你!这也是我的身体,我凭什么走?”
刚刚还怒气腾腾的脸,瞬间变成了理直气壮的样子。要是现在这一幕叫陈欣看见的话,指定会以为俞墨他鬼上身了。
“你是你我是我,休得混为一谈!念在前世渊源的份上,我不与你多做计较。你自己识相点,打哪来回哪去!”
“这你就不讲理了,你是俞墨我也是啊!都是爹娘的儿子,都是小妖精的男人,凭什么就得我让出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