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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熙右手攥着左臂,视线穿过单向玻璃,落在傅正卿身上。

男人依旧穿着白天来超市那一身,咖色纯棉上衣松垮地罩着白色休闲裤,裤腿伴随着膝盖的弧度一起一落,丝滑顺垂。

这时,他忽然扭头看过来,脸上挂着一个淡淡的笑容。

李景熙缓缓眨了一眼睛,跟傅正卿相视一笑,她偏头看着顾安和,问:“顾医生,任含秀喜欢正卿吧?”

顾安和愣怔了两三秒,解释道:“一个小时前,任含秀提出要见正卿,我就叫他过来了。”

他诚恳道歉,“抱歉,我们不应该瞒着你。”

“我也应该跟你道歉。”翟子安偏头看她一眼,沉声说,“俞方茹来找我,提到了任含秀,我一时兴起,想让你过来看看她,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突破口,没有提前和老顾商量。”

李景熙有些吃惊地看他们一眼,笑了笑:“没关系的,你们别太放在心上。”

她停顿两秒,语气平静地说,“我相信正卿的能力,他肯定能处理。”

相信!

翟子安双手插兜,紧紧握了一下拳头,全身的肌肉紧绷。

这两个字使他感到羞愧,他隐约意识到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都将在泥沼中挣扎彷徨:不断反省……

——不断地自寻烦恼。

“还是这样说开了好。”顾安和说,将左手搭在翟子安肩上,“老翟,是吧?”

翟子安轻声:“嗯。”

在他们观察着的世界里,傅正卿依然站在原地,望着单向玻璃。

灰蓝色镜面上只有自己的影子。

但他能强烈感觉到景熙就站在那个位置:她或许正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她或许还在笑。

有那么一瞬间,傅正卿似乎听到了电流滋滋声。

——仿佛盛夏时节,他又热又渴地拿到一杯冰激淋,只需轻轻一‘拨弄’,就有欢喜和雀跃的因子迸射而出。

“你来了?”任含秀终于有了反应。

傅正卿转过身。

须臾间,唇角带着的柔和笑意,像烟尘般随风飘散。

他就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计算机,掐着精准的时间戴上面具,不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要喝水吗?”傅正卿走向茶几。

“我不渴。”任含秀局促地看着他,动了动麻木了的脚。

傅正卿坐到沙发上,从架子上挑了一个玻璃杯,放到水壶底下,伸手按下壶顶按钮。

空间里浮动着流水的声音,搭配着大屏里的深海洞穴,莫名有一种契合感,让她感到心安,僵硬的脊背也松弛了下来。

傅正卿拿起杯子,轻轻晃荡了两下,姿态优雅。

有一瞬间,她误以为自己正身处于某个高档酒会,周遭全是觥筹交错的人。

“怎么了?”傅正卿喝了一口水后,把杯子放到玻璃桌上。

“我想到了那个可怕的画面。”任含秀越过傅正卿的肩膀,看着窗外。

盆栽在夜灯的照射下,像极了跳跃的火焰,同学们四散逃窜,木质材料的家具被火焰包围,明明没有汽油,她却闻到了刺鼻的臭味。

“都是我的错。”任含秀低低地呢喃着,脸颊抽搐得厉害。

“任含秀。”傅正卿声音严厉。

任含秀缓步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再次呻吟出声:“是我,全是我的错,是我把他们带进去的。”

“你先坐下,”傅正卿平复口气,“我们好好谈谈。”

任含秀抖抖索索地走到对面,坐到沙发上。

“任含秀,”傅正卿再次叫她的名字,等她看过来,才开口,“他们选中了你,如果你不答应,也会选别人,尽管我不知道你怎么跟他们有了联系,但你肯定是被胁迫的,我说的对吗?”

“是的。”任含秀点头,眼睛里依旧挂着泪水,“但你不会明白,我后面是自愿的,他们说欲望就像红舞鞋,穿上以后,要脱下来,就得把双脚砍掉……我控制不住它,为了满足它,我甚至还带了那么多同学……我害了那么多同学。”

她无助地大哭起来,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啕声。

傅正卿站起身,走到门口,叫了一个女护士进来。

女护士来到任含秀身边,弯腰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着,像在哄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她经常这样吗?”翟子安偏头看顾安和,见他点头,问,“因为无相界那一幕?”

“不止,”顾安和长叹一口气,“傅阳泽制造的心理恐惧,才是造成她心理创伤的主因,你也知道,很多心理实验是违背人伦的,而傅阳泽早就把人伦道德抛到一边,他从生理和心理上双管齐下,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

李景熙安静地听着。

她想起了无相界那一幕,令人窒息的画面里,15名学生被蛛丝一样的东西缠着。

那焦黑的残垣断壁,不知在他们心里留下多少阴影。

沉沉堆叠的恐惧,洒落在学生们内心的荒原之地,在以后的每一天里,又需要多少快乐的事情去掩埋。

“你哭了这么久,”对讲机里传出正卿的声音,“要喝水吗?”

任含秀停止了歇斯底里的嚎哭,她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护士倒了一杯水,放到她面前,转身离去。

“我以后再也不画画了,”任含秀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放下,“再也不画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惊愕和痛苦,眼尾却带着些微弧度,仿佛她被吊在天花板时,苍白面孔勾出一个无意识浅笑。

李景熙走到话筒面前,语气平静地说:“正卿,任含秀在说反话。”

傅正卿抬起左手按了按耳机,抬腿交叠,姿势松散地依着沙发,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右手,指尖轻轻动了两下。

“你不应该说这种丧气话,”傅正卿状似无意地看向对面的人,“短暂的挫败不是放弃的理由,没有人喜欢把事情交给‘丧气’的人,包括他们。”

“可我没办法拿画笔了。”任含秀低声道。

傅正卿收敛了笑意,眉眼里透着几分凌厉:“75名同学陪伴着你,因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他们大部分留下了心理阴影,有几个到现在无法拿起画笔,而你却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你心里过得去吗?”

“我不明白。”任含秀惊愕抬头。

“不,你比我们任何人都明白,”傅正卿站起身,缓缓踱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们给你许诺了财富、名誉、地位,甚至更多东西,你是不是以为他们真的会给你?”

任含秀无措地看着他,发出了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我……我没有。”

“你脚上的红舞鞋,”傅正卿声音冷酷,“确实已经脱不下来了。”

任含秀再次抬头,和他对视一眼。

男人眼神里透着怜悯,不是同情,而是无尽的忧虑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