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众女子的证言,接下来的事便变得十分简单。
在龚捕头的啧啧称奇下,自毁讹诈安珞的刁猴、被官差们押回京兆府待审。
眼见着刁猴被押走,安珞与闵景迟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二人俱是心知、有刁猴作为证人在手,他们手中的筹码,可以说又多了一分。
解决了刁猴这一插曲,两人也就继续按计划行事,闵景迟就此离开去联络其他商户,安珞则在目送闵景迟离开后,转头看向旁边的樊夫人。
自被她从刁猴手里救下来之后,樊夫人便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未曾再发过一言。
一直到此刻刁猴已经被带走,她也依然如同一副空虚的躯壳,呆站在原地没动。
安珞见樊夫人如此,微抿了抿唇。
她刚要上前去与她开口,却见樊夫人突然如惊醒一般猛抬起头来,扭身便小跑向了屋中。
安珞一怔,心中正感诧异,却忽然注意到屋中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唤。
“娘……”
她虽未听过樊姑娘说话,可心中就是直觉,那道呼唤一定来自樊姑娘。
只是这院中嘈杂,人员众多,以她之耳力对那般的轻微之声都只能隐约听到,可樊夫人却是一瞬间便注意到了樊姑娘发出的声响。
安珞亦抬步走到了厢房门口,倚在门边向屋中望去,果然见到樊夫人正扶着才苏醒过来的樊姑娘起身,又喂她喝下一直温着的汤药。
……或许樊夫人能听见那一声并无关乎耳力,而是一名母亲在成为母亲的那一刻起,所拥有的、仅对一人生效的术法。
安珞就这么静静看着樊夫人喂女儿喝了药,再柔声哄着她睡下。
那药中本就有几分安神的成分,樊姑娘在樊夫人的安抚下,很快便慢慢进入了梦乡。
安珞在门口站了良久,屋内的其他人也早注意到了、她一直望着樊夫人那一榻。
待到樊姑娘睡了过去,临榻之人便好心提醒了樊夫人,说安小姐似乎是在等她。
樊夫人倒也并非全然没有注意到安珞的视线,她只是心中纷乱、还一直都未能做出决定。
可如今被人一提醒,便也知道此时无法再逃避,转头望向门口、正对上了安珞的目光。
安珞与樊夫人对视了一眼,便背身离开了门边、回到院中一稍远处站定。
几息之后,樊夫人的身影便也出现在了门边,她望着安珞的背影略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跨出厢房,走到了安珞的身边。
“安大小姐……”樊夫人轻唤了一声。
安珞转身看向樊夫人,见樊夫人又是一副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没有急着开口。
她差不多已经能确定,樊夫人心中似乎藏着什么有关她的秘密。
或许是因为、这秘密于樊夫人而言意味着麻烦,所以樊夫人才一直心有疑虑,不知该不该对她开口。
那……如今呢?
眼见樊夫人终于抬头看向自己,安珞还以为她终于下了决心要提及那个秘密。
然而樊夫人开口说起之事,却完全与她所预料的、大相径庭。
“安大小姐。”樊夫人看向安珞,声音也因过度紧张而有几分嘶哑,“那、那刁猴说的都不是实话!淑儿是我和离前正经生下的女儿,我来京之前也绝非是——”
安珞一抬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安珞微摇了摇头,神色淡然,“这些都与我无关。”
樊夫人面上一白,呼吸一窒,还以为安珞这是信了刁猴那些污糟之言。
她刚欲再为自己争辩,却听安珞再次开口。
“这污蔑之人信口雌黄,反要无错之人为清白自证,岂非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安珞轻嘲一笑,抬眸看向樊夫人,眼中清明。
“你不需向我、不需向他、不需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别放在心上,那不过就是一张狗嘴、吠了两声而已。”
樊夫人听闻安珞此言一怔,下意识张口欲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微有些失神,只觉安珞所言,似是黄粱无稽,又似是……天经地义。
见樊夫人如此,安珞也不急着再说什么,垂眸看了她一眼,便转头望向远方的天际。
此时已接近春末,天清云淡,只是倒春寒下,尚还有几分冷意。
安珞望着远方的北归的飞燕,微微出神。
“安大小姐……”
安珞在樊夫人的唤声中回神,回头就见樊夫人正色抬起头来,似乎是…终于准备……要说出那心中之事了………
“那个齐王,他就不是个好人!”
……啥?
安珞被樊夫人突然这么一句说得一怔,还在愣神之际,就被樊夫人一把拉住了手。
樊夫人直视着安珞,郑重其事道:“安大小姐,请您一定相信我!您是、您这样好的姑娘,可切勿因为被齐王救过一回,就对他倾心啊!”
眼见樊夫人眼中急色,安珞这才反应了过来。
她看着樊夫人眨了眨眼,下一刻,却忍不住失笑出声。
看着突然发笑的安珞,樊夫人也顿时一懵,不知道安珞这是在笑些什么。
她虽恨那齐王专横跋扈、贪得无厌,可说到底所求的、也不过是能带着女儿去过安生日子,若不到走投无路之时,她也不想将此事掀出、让别人知晓,徒生事端。
也是安珞先医治了她女儿身上的毒,又从那地痞手下护住了她,更有……那件事。
发生的事已经不能改变,那至少她应该阻止,安大小姐如今、再被齐王那衣冠禽兽所欺骗!
安珞连笑了几声,才渐渐止住了笑意。
她没想到樊夫人对她欲言又止了这么久,竟然就只是为了这个。
她再次抬眼看向樊夫人,向前靠近了一步,微微俯身。
“我知道,齐王、就是那地痞的背后之人。”她轻声说着,“……我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虚情假意、顽皮赖骨、残贤害善的贼臣乱子,这世间怕是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闵景耀的真面目。
安珞说完这句,便退回一步、直起了身,只留樊夫人听了这话瞠目。
樊夫人诧愕了好一会,才渐渐回过味来。
她能经营得了一家银楼,自然也不可能是蠢笨之人,这银楼日常接待的客人中也有不少的官家女眷,是以对那些豪门世家间的弯弯绕绕、多少也省得几分。
如今她也看得出,这安大小姐是个端直中正、刚强坚韧的性子,既已经知道那齐王是个什么人性,即便真是落水被齐王所救,想来也绝不可能倾心于他!
不过这么想来、那落水相救的传言……还真说不准、是不是确有其事了。
樊夫人这边还在兀自思索着,就听到安珞再次开口。
“樊夫人,我知道闵景耀一直在盘剥外乡来京的商户一事,也知道对于樊氏银楼,他所盘剥之数更是高达八成。”
见樊夫人目露惊色看向自己,安珞继续又道。
“我亦听说了你欲将樊氏银楼沽出一事,想来是计划着带樊小姐离开京城,而那地痞前来此处闹事,在我想来不过两种可能——要么,闵景耀不许你将银楼易手,不愿失去银楼每年八成的收益,要么他欲自己收买樊氏银楼,而给出的价格……你万万无法接受。”
樊夫人眼见安珞句句戳中事实,顿时也意识到、这绝不可能是安珞只今日见了那地痞一面,便推断得出的,定然是早有知晓!
而如今安大小姐与她说起此事,难道是……
“安大小姐明鉴!那齐王实在是不给我和淑儿留活路了!”
樊夫人心中有了推测,忙向着安珞恭敬行了一礼,继续又道。
“……我家银楼年入五千、他要拿走四千!如今铺子要卖,他又让那地痞来与我说只肯出一万两!更何况这一万两,还要连带着我银楼中所有首饰物件!我当年来京城时,光买下这铺子就花了近四万两!这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了!”
倒确是欺人太甚。
安珞微微凝眸,心下也觉得闵景耀实在是贪得无厌。
这樊氏银楼经营多年已有名号,若是正常买卖,只是铺子也约能卖上个五万两白银,更别说这又是银楼,楼中首饰都是真金白银打造的,换算下来怎么也约能值个两、三万两。
这闵景耀每年四千两的收益拿着还不够,如今竟还想以一万两的低价,去收购人家总价七八万两的银楼?
……还当真是贪心妄想,欲壑难填。
但还有一事,安珞仍有几分不解。
她回想起刚刚樊夫人扑向那地痞时的勇猛模样,心中实在有些不明白。
这樊夫人既然能有这般胆气、不管不顾地去攻击那地痞,为何却能忍受着闵景耀盘剥她八成的收益、这么多年?
安珞这样想着,也便就这样问了。
樊夫人微怔了一怔,沉默了两息,才轻声开口。
“以前……安大小姐可能不信,我其实…自己并不惧怕那刁猴、或是那齐王。”
樊夫人说着,竟是低头露出了一个笑容。
安珞本以为那笑中、该有几分苦涩或是嘲讽,可她仔细看去,却发现那笑中……只有温柔。
“开始之时,我也是不从,不肯将银楼的收益交于他人之手,可我、我还有淑儿啊!他们知道我在这京城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后来便让那刁猴,几次以淑儿的安危威胁于我!纵然是再多的银钱,也抵不上我淑儿的安危,若是银钱能换我淑儿的平安,那便都给他们,又能如何?”
樊夫人说到此处,禁不住有些哽咽,她以手掩口平复了几息,才强忍着没有在安珞面前落泪失礼。
“……只是我终究、还是没能保护我的淑儿。”
安珞看着强忍着悲伤的樊夫人目光微暗,也突然想起,那刁猴最开始秽言污蔑樊夫人时,樊夫人虽有怒意,却尚还能克制、并未攻击。
直到那刁猴又提及樊姑娘时,樊夫人却是瞬间暴怒、立时便扑了出去。
看着樊夫人颤抖的肩膀,安珞略有些无措,她踌躇了一息,还是默默伸出手,在她肩上轻拍了拍。
待到樊夫人稍平静了一些,安珞这才再次开口。
她说道:“太清观之事,错在那些妖道而非你身,至少现在樊姑娘已经安全……待她痊愈,你带她离了京城,总是还能、再过安稳日子的。”
“离了京城……我又如何不想如此呢?我也不是死攥着银钱之人,只是淑儿如今遭此大难,日后还不知前路何处,我们孤女寡母,我自是想着、要给我的淑儿多多留些银钱傍身。”
樊夫人垂着头苦笑了一声,以袖口拭了拭眼角。
“毕竟淑儿如今这般也无法再婚嫁,待到我也去了,这世间怕是就只剩她自己,但只要有银钱在手,即便是孤身一人,也不会了无所依,总能让她少些艰难……这多一分银钱就少一分艰难,多十分的银钱就少十分的艰难,为了淑儿,我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拼!”
樊夫人说着,已是擦净了面上泪水,她抬头看向安珞,再次向安珞郑重施了一礼。
“安大小姐,您既是早知那刁猴背后便是齐王,今日为了护我、又将那刁猴送入牢狱,想来也是早知齐王所行,还请安大小姐给妾身指条明路,妾身为了淑儿……无所畏忌!”
她如今已经猜到,安大小姐来找她,应就是为了给那齐王盘剥商户一事而设局。
对于安大小姐,听其言、观其行,她相信安大小姐的品性。
而为了她的淑儿,她也不惧在这局中、做那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在所不惜!
樊夫人的一双眼中明如薪火,安珞只望她一眼,便感受到那股不避汤火的勇毅,她心中微动,忙伸手将樊夫人扶起。
最初之时,那闵景耀分明是卑劣地利用了一名母亲对女儿的柔情,这才逼迫樊夫人屈服退让,低首下心,肆无忌惮地强占了银楼八成的收益。
可渐渐地,他大概也忘了樊夫人为何会妥协,怕也只当这是女子生而软弱、随意可欺,否则也不会到了此时,还敢这般得寸进尺、非要将一个母亲逼上绝境。
而今,他很快就会明白,女子绝非弱者,那些他向来最看轻的女子,终将给他带来、最威烈的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