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珞回到侯府,才走进院门,就见安珀从屋中小跑着迎了出来。
而她此时的样子,也直将安珀吓了一跳。
毕竟安珞这一趟回来,不但是身上没了外衫、脸上也沾了飞灰,刚刚更是从盗骊那沾了血。
安珀看到安珞这样,险些以为大姐姐这是受了伤、差点没有哭出来。
当时便在院子正中拉住了安珞,仔细查看了好一圈,确定安珞虽看着有些狼狈,但并未真得受伤后,这才捂着胸口,长松了一口气。
见到四妹妹脸上溢于言表的担忧,安珞心中一暖,刚想抬手揉揉这小丫头的头,又想起自己手上沾了血,便也只是笑笑,劝她声别担心,说自己无事。
安抚好了安珀,安珞这才向屋中走去,安珀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进了屋。
紫菀和青桑跑去吩咐人烧水,以便安珞一会沐浴要用,绿枝则先端了盆水来让安珞简单洗洗手脸,同时还报她说,红绡刚刚再次吐了血,看着比上次还严重了几分。
安珞对此事倒是并不意外,毕竟那血蛊是下在红绡身上的,如今高灵官融合血蛊后被杀,红绡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上次的药还有吗?再煎一副,给她灌下去就是。”安珞洗干净了手脸,用面巾擦着水渍平静道,“你随便看着办吧。”
上一次她为了确认血蛊的情况,尚且还去看了红绡一眼。
现下,却是连去都懒得再去。
也只是如今,她娘的死因还未调查清楚,之后梁妈妈那边的线索查回来后,说不定还用得着红绡,她也就暂且不缺那一碗药了。
这些日子绿枝也看出小姐对红绡的态度了,想想红绡做过的那些事,也觉得红绡这是活该,听了安珞这话,便只应了声是,领命出了屋。
绿枝出去后,屋中就只剩下了安珞和安珀。
安珀因为之前哭过,此时两只眼还略有些肿,她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安珞,却正撞上了安珞也正看着她的目光,又慌不择路地忙低下了头。
大姐姐离开后,她回想两人的对话,也略略有了几分猜测。
大姐姐口中,那些还未被找到的女子,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
“大姐姐……”她垂着眼,喃喃叫了一声,只觉得眼眶又开始一阵阵发热,“太清观那些……太白像下面…下面……”
她想要询问,却又不敢开口。
即便已经哭过了一场,可她仍是害怕。
害怕从大姐姐口中听到否定的答案。
害怕那些本有机会活下来的人没能获救。
害怕那些女子的死……是因为她的自私和怯懦。
安珞听出四妹妹声音中又带上了哭腔,微微抿了抿唇,伸手拉着安珀坐到桌旁。
她轻声说道:“我在太白像下面,找到了一处之前未曾发现的地牢,在里面找到了剩下几名失踪的女子……她们还活着。”
安珀猛然抬头,泛着泪光的双眼格外明亮:“……真的吗?她们真得还活着!?”
“是的,她们还活着。”
安珞肯定地点了点头,伸手以拇指指腹抹过安珀的眼角。
“本来太清观已经被封锁,要到明早才会有官差再进观中搜查,而她们手臂上均被划了放血的伤口,若非你来将此事告诉我,她们绝无法再撑到天亮……是你救了那八位姑娘。”
虽然地牢中的那九名姑娘中,还是有一人没能撑下来……但她没再准备将此事告诉安珀。
何必呢,就只让四妹妹知道,自己救了八人吧。
“我…我……”
安珀听了这话怔了两息,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却又实在不知能再说些什么。
她眨了两下眼、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可泪水却又再一次控制不住地、涌出了眼眶。
安珀再一次大哭起来,仿若压在心上一块重石被拿开,那轻松之感就好像从内到外充斥了一种轻盈的飘忽,似乎下一秒就要升去天上。
她一遍遍地用掌心擦着眼角,想拭去泪水停止哭泣,却只觉得泪水越擦越多,流走的不光是愧疚和压力,似乎还有她藏在心底的矛盾和恐慌。
安珞沉默地看着哭泣的安珀,微微叹了口气,倒也没有再劝,只默默伸手将她按在自己肩上。
安珞直到今日,仍不知道让四妹妹一直恐惧不安、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或许和她一样,或许与她不同,但那又怎样?
这世上肆意伤人、尚从不愧疚者众多,能为素昧平生之人的苦难而流泪者、却太少。
她不知道,那个隐藏在秘密背后、真实的安珀,究竟是何样貌。
她只知道,自己想保护的,是怀中这个、有着善良之心的姑娘。
安珀在安珞怀中哭了好久,才渐渐地消了声息,没了动静。
听到耳侧平缓的呼吸声传来,安珞微微偏头看了一眼,果然见四妹妹已经哭着哭着就睡了过去,时不时还会无意识地抽搭一下。
安珞无奈地笑笑,抬手屈指,轻轻挂去了安珀睫上残存的一滴泪花。
之前等安珞回来时,安珀就已经打发了彩霞,先回绮绣苑去了。
此时见四小姐睡着,绿枝便小声请示安珞,要不要去绮绣苑通知下人来接她。
但安珞却摇了摇头,只让绿枝寻了件斗篷来将安珀裹了,自己也随便披了件外衫,接着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自己走了一趟,送她回绮绣苑去了。
绮绣苑内,吴姨娘虽已洗漱,但也还在等着女儿回来,并没有睡。
听到下人来报,说大小姐竟亲自送了安珀回来,她连外衣都没来得及披、慌忙地便出了门。
“大小……”吴姨娘才刚要叫,便被安珞一个眼神阻住了话头。
安珞低头看了眼,确认四妹妹未被吵醒,便先将她送回了房中。
待安珞安置好了安珀、从屋中出来,吴姨娘这才敢再次上前。
“大小姐……”她略有些紧张地请了个安。
想起刚刚瞥到女儿那双红肿的眼,吴姨娘面对安珞时不免有些踌躇,心中担忧、却又不敢多问。
安珞看出了吴姨娘的担心,略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解释了一句。
她说道:“四妹妹是……今日听说了太清观那桩案子,就来找我询问了些细节。她同情那些受害的姑娘,一时激动,就落了泪。”
吴姨娘知晓大小姐一向对安珀极好,听安珞这样说便松了口气,倒是丝毫没有怀疑。
“难怪珀儿今日从街上回来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原来是因为这事……还多些大小姐送珀儿回来,麻烦您啦,大小姐。”她说道。
“姨娘不必客气。”安珞微微颔首,“时间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姨娘也早些休息吧。”
“恭送大小姐……”吴姨娘福了福身。
离开绮绣苑、回了漱玉斋,紫菀和青桑那边也早备好了水,安珞这才放松下来,洗去了一身灰尘。
待到沐浴完毕,几个丫鬟又自己做主,叫厨房送了些宵夜上来。
看着端上来的汤面和小菜,安珞此时才觉出了饿来。
她之前心烦意乱下,也没什么胃口用晚膳,后来又跑去外面又打又追地忙了一大圈,早就是腹中空空。
闻着鸡汤面热腾腾的香气飘来,安珞也食指大动,拉近面碗、利落地吃了起来。
安珞这边吃得舒心,三个丫鬟在一旁看着,也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我就说小姐还是最喜欢吃面吧?”
青桑小声对紫菀说着,又偷眼去看安珞的反应。
“我记得小姐以前晚间时候,最常吃的就是面啦!”
紫菀听出了青桑这状似无意、实则却在暗暗邀功的话,却也只是好脾气地笑笑,配合地说道:“是啊,尤其是小姐刚回京时,夜间也经常会叫碗面做宵夜,那时厨房里都时常备着煮面的高汤呢。”
她那时和青桑也是刚到小姐身边不久,那个时候姜妈妈(邹太夫人手下、开篇挨打的刁奴)时常来找她询问小姐的饮食,是以此事她记得格外清楚。
绿枝也点了点头:“边关那里不像京城这边,还是面食吃得比较多,小姐刚回京时,也还是更习惯吃面食的。”
直到后来走水,小姐萎靡颓废了好久,吃食上自然也不再有什么胃口,都是厨房那边送来什么便吃什么,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吃白米、少了吃面的时候……
安珞本是一边吃着面,一边正回想着今晚与那黑衣人交战的细节——尤其是最后助他脱身离开的那瓶黑水。
听到这番围绕着她喜不喜欢吃面的聊天,不由得好笑地看了三个丫鬟一眼。
在吃食上,她以前的确是因为长在边关,所以更习惯吃面。
可等后来上了战场,风餐露宿、马上行军,能吃饱拿得起武器就已经足够了,还哪里会管吃的是什么,吃不吃得习惯?
真要说她唯一还称得上是喜好的,就只有一道羊肉汤饼了——也或许那并非喜好,只是执念。
除此之外,就再无别的什么……不过侯府大厨房的汤面,味道倒也真是不错,称得上是一绝。
安珞端起碗,低头喝了口汤,澄黄的鸡汤浓郁鲜香,面上只有星星点点的油花炸开,并不腻人。
说起来,这还是她重生回来后,第一次再吃这汤面,倒还真让她略回想起刚回京时的记忆来……
啪——
忽然一声脆响,直惊了小声交谈的三个丫鬟一跳。
三人循声望去,这才发现是小姐突然猛放下了面碗。
紫菀和青桑对视了一眼,忙规矩站好,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是她们随意谈论小姐,惹小姐生气了吗?
绿枝却并未这么觉得,以她对小姐的了解,小姐可并非是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生气的性子。
她看着安珞面上突然间肃然起来的神色,正不解小姐这是怎么了,就见那桌上的面碗似乎才缓过劲来,裂成了两半。
“小姐!”绿枝惊呼了一声,忙飞快地从一旁扯来了手巾,阻住了那裂缝中流出的汤水。
安珞在绿枝这一声惊呼中,也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竟一时失手打碎了面碗。
她微微皱眉,从桌边起身让开位置,回想着自己刚刚那个突然生出的联想,转头看向了紫菀。
紫菀和青桑也是听到了绿枝的惊呼后,才抬头望了过来,此时正都为安珞这反常的举动而发愣。
察觉到小姐看向自己的目光,紫菀又是一怔,就见安珞冲她招了招手,便反身走进了内室。
她不敢迟疑,连忙跟上。
青桑眼看着紫菀被小姐叫走,眼中闪过一丝担忧,毕竟安珞此时脸上神色实在算不上好。
她想了想,便也扯了条手巾,走到桌旁。
“绿枝姐。”青桑凑近了绿枝,边帮忙收拾着撒到桌上的汤面,边低声问道,“小姐找紫菀去……会是什么事啊?”
“这我怎么会知道?”绿枝摇了摇头,随口答道,“不知道。”
青桑不免有些焦急:“绿枝姐你就想了想嘛!那……你跟了小姐十几年,小姐的心思,肯定你是最了解的啊!你就想一想嘛!想一想……”
她说着,便伸手去扯绿枝的衣袖。
“哎呀,好吧好吧,我想一想,想一想啊,嗯……”
绿枝被青桑缠得没办法,只得停下了手,皱着眉认真思索了一番——
“……还是不知道。”她挠头道。
青桑被这回答一噎,倒也不好再问,只好收拾着桌子、忐忑地等着紫菀回来。
好在紫菀去的快回得也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从内室中走了出来。
青桑见紫菀出来,忙上前询问小姐找她是何事,紫菀迟疑了一下,却摇了摇头,只说是件小事,便不再多答。
见她如此,青桑便也没再多问,至少从紫菀的神情来看,她并未受罚。
三个丫鬟直到收拾好了碗碟也没见安珞再出来,她们也就没再去打扰,默默退出屋去了。
而内室之中,安珞独自坐在水银镜前,望着镜中自己损毁的那半张脸上的伤痕,一点点将许多看似毫无关联的细节,串联出了……一个完整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