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仁帝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日朝堂之上,被自己的臣子胁迫着重启妖猫杀人案。
面前跪着他的臣子,跪着天兖王朝赖以为继的肱骨;四周站着他的百姓,是这座王朝奠定的基石。
做了近二十年的皇帝,他突然累了倦了。
肩上的担子太重,压得他直不起腰喘不过气。
什么天下共主,只不过是个被扶持的傀儡,但到底是谁的傀儡?
皇子?朝臣?还是世族?
琅琊王氏,还是清河崔氏?
不不不,他们已经平息了世族之祸,是他与父皇一同做局,平息了世族之祸……
昭仁帝猛地回过神来,他早已不再是任人拿捏的皇子,他如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共主。
他突然不想再待在这,不想处理政务,不想权衡利弊纵横谋划。
“着令,大理寺少卿贺停云,赴凉州卫彻查杀良冒功案,不得有误,兵部尚书,”昭仁帝看向霍宥拓,眼神中闪过一丝嫌恶,“幽禁兵部,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兵部一应事务由侍郎卫锒暂理。”
“父皇!”澹台境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昭仁帝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还有你,行事张扬,性情乖张,哪里有半点皇子的样子!好好在皇子府给朕静思己过。”
澹台境绷着脸退了回去,虽没有再辩解,但眉梢眼角都写满了不忿。
段凰抬起头,声音干涩喑哑:“陛下,臣请旨,与贺少卿一同前往凉州卫。”
“太后寿辰在即,你还是好好待在燕京吧。”
一声长叹,泪珠滚落。
“臣,遵旨。”
事已至此,昭仁帝也没了什么祭奠英魂的心思,只想草草打发了事。
“时辰不早了,下葬吧。”
近百口棺材入了土,这场从北地千里运送抵京的葬礼,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
昭仁帝乘轿辇回了宫,文武百官如鸟雀般四散开来,只留段凰郡主等人,为无辜枉死的将士,烧了一道又一道纸钱。
他们本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不是如现在这般,死在争权夺利的阴谋算计中。
……
“郡主……”
“我无事,”段凰的眼睛被熏得通红,火盆中撕扯的火焰映在她脸上,一如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我对陛下早已没有指望。”
……
……
贺停云当日便收拾行装远赴凉州,刚刚出城,他便被请到了城郊的长亭。
长亭下,澹台衍与他说了一炷香的话。
在二人告别的时候,六殿下与贺少卿私下会面的消息便被送进了宫。
……
昭仁帝一回宫便呕出一口血。
“陛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
“去请昭仪过来。”
“陛下……”
“今日之事不得告诉任何人。”
祝元曦带着那名民间神医进了德宁殿,三颗丹药服下,昭仁帝面色好转,气息平顺。
澹台衍跟贺停云私下会面的消息便是此时报进来的。
“六殿下与贺少卿年纪相仿,私下交好也是有的。”祝元曦状若不经意地说道。
昭仁帝眉头皱紧又松开:“小六与靖安侯府交情颇深,长亭相送也实属应该。”
祝元曦垂下头,掩住了眼底的那抹算计,轻轻笑了笑。
靠愧疚维系的父子之情又能可靠到哪里?帝王家那一点愧疚,只可当做君王的恩赐,若要想借着这点愧疚讨要些什么,那就要做好被君王厌弃的准备。
“妾给陛下炖了汤羹,在小厨房炖了许久,陛下尝尝?”
昭仁帝没有急着用那碗鱼粥,他借着黄昏虚晃的日光,静静地打量着祝元曦。
后宫佳丽三千,祝元曦容貌并不算上乘,但她生了一张耐看的脸,是那种会为你洗手作羹汤、于灯下缝补衣衫鞋袜、将家中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的长相。
只是看着,便令人心下安稳。
“许久没有大封后宫了,不若借着太后寿辰,给后妃晋一晋封号。”
“陛下做主就好。”
……
……
太后寿辰当日,贤妃晋贤贵妃,赐统管六宫之权,移居延禧宫;祝昭仪晋妃位,封号元;其余妃嫔也基本都顺位晋了一阶。
“奴才给贵妃娘娘道喜了。”
“孟公公快请起,有劳公公跑这一趟。”
“陛下亲自吩咐老奴,延禧宫的差事不能假手他人,庆贺娘娘晋位贵妃的贺礼,都是陛下亲自在库房挑的。”
“陛下有心了,陛下近日身子可好?”
“多亏了元妃寻来那位民间神医,靠丹药养着,陛下身子好多了。”
“那就好,本宫也该去向陛下谢恩了。”
……
崔知宜到了文德殿,却被一个长胡子老道拦在门外。
“贵妃娘娘还是稍等片刻,元妃娘娘在里面呢,陛下怕是不便召见。”
长胡子老道长了一双吊梢眼,眼底满是盘算,崔知宜见他第一眼便甚是不喜。
“陛下跟前什么时候多了个眼生的奴才?”
长胡子老道被气的吹胡子瞪眼,但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冲撞贵妃。
孟祀礼忍着笑,替长胡子老道打圆场:“贵妃娘娘误会了,这位是元妃替陛下搜寻的民间神医。”
“那倒是冒犯了,只是张口闭口替陛下看守门户,我还以为是个守门的奴才呢。”
其实看他的衣着打扮也很容易猜到他的身份,只不过是崔知宜想要故意膈应他罢了,眼下将人明里暗里骂了个通透,崔知宜便心气舒畅地进了文德殿。
一进殿,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香火味。
“臣妾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
崔知宜站起身,一眼就看到了悬在墙上的三清祖师的画像。
昭仁帝竟在御书房摆了供奉的香案。
“陛下,这是什么?”崔知宜盯着放在锦盒里的一粒金丹,故作不解。
昭仁帝闻言眉梢流露出些许喜气:“是道长为朕炼制的金丹,这些时日多亏了道长的丹药,朕的身体才一日好过一日。”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沉迷于修仙问道等事,”崔知宜看了一眼那一大摞尚未批阅的奏折,眉头蹙起,语气也染上几分急切,“请陛下即刻将方士驱逐出宫,金丹对龙体有百害而无一利,万不可继续服用。”
“贵妃现在是要来做朕的主了?”昭仁帝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陛下既要臣妾统管六宫,臣妾便须尽规劝之责,陛下沉迷修仙问道以致荒废政务,此举实在非明君所为。”
“你是在骂朕是昏君吗?朕是昏君,谁是明君?你儿子吗?!”
“陛下!”
崔知宜俯首叩地:“臣妾所言,字字句句皆是忠君爱君之言,绝无私心,即便陛下今日因此厌弃了臣妾,臣妾也要说,请陛下即刻驱逐奸佞。”
“贵妃,你逾矩了。”
崔知宜从未见过那样冷的一张脸,好像他们之间从无半点情分。
也是了,帝王家何谈情分。
“臣妾知罪。”
崔知宜前脚出文德殿,后脚“贵妃触怒陛下,被罚幽禁延禧宫”的消息便插翅飞满了天,第二日,弹劾昭仁帝“偏信方士、沉迷丹药、荒废政事”的折子便堆满了案头。
每一封都在骂他不该斥责崔知宜。
“反了,都反了!”
昭仁帝将桌上的奏折通通推到了地上,他一手撑住案几,一手捂着胸口,不停地大喘气。
祝元曦在殿外站了一会,直到听到殿内闹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走进去,
“陛下这是怎么了?”她故作惊慌地说道。
“快、快把金丹拿给朕。”
祝元曦礼慌忙将金丹捧到昭仁帝面前,一颗金丹入腹,昭仁帝慢慢平复了气息。
“道长这次炼了多少颗丹药?”
“回禀陛下,只炼了五颗。”
“怎么会只有五颗?”
一想到只剩四颗金丹,昭仁帝就心慌得厉害。
他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祝元曦的手,眼中是濒死之人对生的渴求。
“金丹炼制不易,道长已经在想法子了,只是药材稀缺。”祝元曦忍着痛,轻轻握住昭仁帝的手,目光温柔似水。
“再稀缺的药材宫里也有的是。”
祝元曦闻言,从袖笼中拿出一张药方,递给了昭仁帝。
一水儿的金贵药材,也不知有多少最终会被炼化到金丹内,昭仁帝的视线落在方子的最下方。
那一味“药材”被特意用朱砂标红,显然最是珍稀不过。
幸好这是在皇宫,幸好他是皇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