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没想到……当初碰见你在这大邺,我猜到你是来这里为了什么事,没想到……却是这么惊天动地。”
容浔同她坐在暖阁里,面前的茶水冒着悠悠热气,快到正午的阳光争先恐后落进了窗户,时间在此刻被拉得极为漫长。
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看她,这样的好时候……今后怕是没有了。
容浔看见她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半眯着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日光,她喜欢晒太阳。
“本没想着把你牵扯进来,没想到你还是喜欢凑热闹。容爵爷的箭术倒是更胜当年。”南弋闭着眼睛勾唇道。
“我倒是希望你早些告诉我。”容浔看着她,眉眼挂着担忧,心底不觉软了下来。
“就当……是我欠你的,南弋。”
“可别来,我们可没有债务关系。”南弋没有睁开眼睛,双手垫在脑后越发放松,整个人被日光笼罩包围着,白皙的皮肤微微透着暖光。
她伸了一个懒腰。
“你找我就为了晒太阳?话说苏蕴和蒋言的事解决了么?蒋明昭怎么还在你这里。苏蕴呢?”南弋问。
闻言,容浔像是被什么触动,继而移开目光,目之所及是一片澄澈的日色。
苏蕴的事,她应该知道。
“我应该没有和你说过这整件事。”
即便闭着眼睛,南弋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容浔语气的不同,她兀地睁眼:“到底怎么回事?”
蒋明昭被容浔带在身边这么久,她早就怀疑苏蕴的事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苏蕴和蒋言在北疆住了大半年,我常去看他们。可谁都没想到,苏蕴有一天会莫名失踪。后来,蒋言查到了线索,拜托我照顾明昭,他立刻动身来了雷楚洲。”
“苏蕴失踪怎么会和雷楚洲扯上关系?是不是和苏蕴失忆的事有关?”南弋皱眉问。
“两个月之后,我才收到蒋言的信。信上只有一句,就是让我好好照顾明昭。我觉此事反常,便让商队辨认邮商印戳地址。这印戳来自大邺一个叫麓邑的地方。”
“蒋言给你的信,分明有托孤之意。”
容浔叹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怕苏蕴出了意外,所以放下手里的事务来了雷楚洲来寻苏蕴和蒋言二人。明昭那孩子怕生,除了我谁都不要,所以也只能放慢了路程把他带上。再后来,我在昌宁城遇见了你。”
“你去麓邑找到苏蕴了么?”南弋冷静问他。
“我在麓邑见到了蒋言。”容浔不觉放低了声音,“他受了重伤。”
“重伤?蒋言实力不弱,更何况还在大邺这个地方,有谁能把他打成重伤?是……为了苏蕴?”
容浔神情染上些许阴霾,眉眼微垂。
南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忽而感到丝丝冷意。
“麓邑最大的世家是公良氏。这里的世家说是世家,不如说是一城之主。公良氏长子数年前便娶了亲,两家虽门不当户不对,可这亲事是公良氏长子公良乘执意做成的。蒋言孤身独闯公良府被围攻,寡不敌众,被打成了重伤。”
容浔看向南弋,继续道:“你知道苏蕴失忆,这么些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来历身份。那日我找到蒋言,平日里一句话都少有的一个人,他快要疯了似的抓着我说……”
南弋已经猜到了。
“公良乘之妻……是苏蕴,是么。”她道。
“……是。”容浔叹了一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苏蕴已经将过去都想了起来。”
“后来我去公良府,可苏蕴没有见我,却见了公良乘。他也知道苏蕴失忆之后发生的事。当年他的人刚查到苏蕴在上川山庄,没想到苏蕴恰巧偷偷离开,后来有蒋言在苏蕴身边,留下的线索便更少。于是他动用了更多的人,直到……查到苏蕴去了北疆。”
南弋眸色暗了暗,“苏蕴不见你,是她自己不愿意见你还是旁人拦着不让见?”
说及此,南弋心底的寒意一瞬间散开。
“从前和现在,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苏蕴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选。可蒋言偏执,认定了一个人一辈子都不会放手。我在公良府等了半日,等到苏蕴亲笔和一把当归。信上只说,让蒋言带着阿昭回去,当归当归,不复见。”
容浔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这样。
那日,公良乘目光平和道:“你们可以继续等,可不管多久,她的决定都不会改变。”
“为什么?”容浔只问了这么一句,这句话是他替蒋言说的。
公良乘只以更加平和平淡的语气,眼底是被偏爱被选择者的骄傲和自信,无疑地他是胜利者。
“她过去的短短数年远不比上我们从幼时起经历的一切。过去的那些人只会出现在她的过去,而不会永远停留。”
“所以她只爱我,她是我的妻子。”
……
南弋微微低着头,看清浮尘在空中舞动,耳边寂静。
“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没有告诉我。”
此刻,暖阁内安静出奇,日光在空中浮动,随着尘埃散成星星点点。
容浔握着手,似有什么堵在嘴边。
南弋看向他,“蒋言没有回来,蒋明昭也没有闹着找爹娘,甚至把我认成了他娘亲。孩子善忘,苏蕴怕是没见过蒋明昭一次。蒋言托孤……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也可以自己去见见苏蕴。”
“你不用去见了。”
容浔微微抬眸,叹息声藏着无奈和悲伤:“苏蕴死了。”
南弋脑子里一片空白,脚下发麻,呼吸骤然停了下来。
“你说什么?!”
“蒋言孤身闯进公良府,同公良乘交手,情形失控,苏蕴替公良乘挡刀,刀入心脏两寸,回天无力。蒋言当场自刎殉情。”
南弋紧着呼吸,刚好些的脸色又刹时惨白。
她说不出话来。
“苏蕴被公良乘葬在公良府祖坟,阿昭没来得及见他的娘亲。我把蒋言葬在了公良府附近的一处,请了当地义庄的人看护。”
容浔眼底是一片平静的湖水,泛着粼粼波光。
“公良府不会容下苏蕴和蒋言的孩子,所以我会把蒋明昭带回北疆,记在我的名下,收为养子,亲自教养。至于以后……走一步算一步。”
“……多谢。”南弋声音干涩。
“有什么好谢的,我也喜欢明昭。孩子记性差,他以后不会记得曾经来过这里的事。若是他想知道身世,我也会告诉他,以后得路都由他自己选。”容浔看了看日色,微眯着眼睛,声音平淡如水。
“明日我会让人送一块令牌过来,以后蒋明昭来清元门无人敢阻他伤他。苏蕴的孩子,我会护着他。”南弋道。
“南弋,你说这世上怎么总会有这么多天意弄人的事。不管苏蕴怎么选,无人能判定对错。可这其中做出选择,便是天大的勇气和折磨。苏蕴……最终也没有所谓的选择。”
容浔看向她,“你要回去了,是吧。”
“三日后。”南弋垂下目光。
“还是那句话,北疆天地广阔,草绿天苍,有机会你一定要来北疆找我,我带你赛烈马喝好酒。还有……此去平安,我就不送你了。”
北疆的生活里送别乃是常事,可他不喜欢分别的感觉。当初是南弋送他离开盛京,其实他偷偷回看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青山绿水之中,越来越远。
他不想再一次看着她离开。
南弋同他笑着,无言相对,浮尘飘动,反射出更加刺眼的光。
就在她转身离开时,容浔却又说了最后一句。
“要是你,你会怎么选?过去,未来,还是现在。”
“要是当初你想见想找的他重新出现在你面前,你能毫不犹豫做出选择吗?你还会选择……”
话未说完,暖阁外响起沉沉的脚步声,似有人离开。
南弋愣了神,已经猜到是谁。
她回头看了一眼容浔,知道他的下半句话,随即放松地笑了一声。
“旁人如何我不知道,可我的人生永远都在往前,不会停留在过去。我这种人,一旦往前走,就绝不后悔。”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这就是我的选择。”
门打开之后,暖阁外的阳光争先恐后奔涌而进,闪动着微光的浮尘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容浔静静站了许久,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
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
众人都忙着准备回程事宜,君烨却有意避开南弋两日,人影都没见着一次。
这两日里,昌宁城外的鬼市被“清扫”个干净,听闻禁卫军顺藤摸瓜又清了不少的人,动静不小。素问一门有幸活下来的人没有回来,一把火将赤月宗地宫埋了之后,在附近重新落了脚,另设宗门之地。
后来南弋听阿落提起,那日宫变,空相臣和九闻执下令,几乎将整个宫中都杀了一遍。不论是当日进宫谋逆投诚的大臣家眷,还是后宫当做暗桩的侍女侍卫,一概落入刀下。
所以对于清理蛊虫渣滓,南弋觉得空相臣和九闻执会比她更上心,有些事倒不用她多费心。
脏东西彻底清理了,九闻执那高位才能坐得舒坦,安稳。
南弋找来唐氏商行的掌柜,吩咐了他一些事。
其一,她会把人手留一部分在昌宁,继续监视万蛊宗余孽,随即告知帝师府,不管是明处暗处,禁卫军自然能料理。若有处理不干净的,羽麟卫再出手拔草除根。
其二,她让留在昌宁的所有人在一年之内,将闻人氏秘草在大邺各处各城散播种植,重点是要靠近水源,草木丰茂的区域。只要能达到目的,不限于方法。
其三,从现在开始,唐氏商行新开一门香料生意。上至达官贵胄世家皇室,下至贩夫走卒寻常人家,这生意都得做。这香料原材料用的就是闻人氏秘草,一旦价格需求提上来,就会有人采摘种植原材料,实现广区域推行。
南弋想看到的,是天底下没有蛊虫一寸生存之地。
*
今日回程,容浔带着蒋明昭同众人一道回去,到了罗间岛换船再往北疆。
阿落和沈景遥没有在队伍里。
“就到这儿吧,不用再送了。”南弋勒马停下。
阿落红了眼睛,拉着南弋的手不放,“一定记得写信。”
“你们有什么需要就去找商行狄嘉掌柜,他见你们如同见我。慕家商行在这里每个月都有专门的商队渡海来回,有东西让商队带上就行。”南弋对着阿落和沈景遥道。
“只是可惜,等不到你继封闻人圣女的日子。不过,贺礼可少不了。我留了一份东西在商行里,你回去记得拿上,日后一定会用得到。”
南弋瞧着阿落憋着眼泪忍住不哭的样子,本是想笑一笑逗她,可自己却也红了眼睛。
“你要是真哭,那我可就要笑了。今儿个应该是大喜的日子,你和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笑,要大声地笑。”
“是大仇得报,是自由一身,更是来日光明!”
眼中落着阳光,泪水在眼角处泛着点点的光。
阿落只是会在她面前哭。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由一身,来日光明的时候是要和你分开。”
阿落眼泪终于蓄满,一行行落了下来。她总是想着未来遥远,似乎是几十年后的事。谁又曾想过几十年后的事呢?
分别二字,是阿落永远也没有预想过的结局。可那些说书人的话本明明不是这样的……
是啊,她是大仇得报,家族被平反,族人得自由。可这些意味着她要和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分开,隔着汪洋大海,绵延群山。
“沈景遥,照顾好阿落。当初你答应了我照顾她,你就得担一辈子的责任。”
沈景遥拉着阿落的手,轻声笑着看她,“你以为当初我答应下来,没有私心么。”
他的私心,从一开始便藏了起来。
南弋让人端来几碗酒,抬手高声道:“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她看着面前的人,忽觉岁月未曾改变半分。他们还是他们,今后与未来如何,亦无所惧。
“敬过往和来日,敬你我……万无一失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