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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娟慢条条放下报纸,鼻梁上正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

“你怎么来了?”

虞晚没见过她这副打扮,笑着把布袋放饭桌上,跟着张香椿进了客厅。

“快请坐,喝清茶还是红茶?”

“清茶。”虞晚打量屋里陈设,跟乔家差不多,收拾得也干净。

“问你话呢。”等不到虞晚说话,沈明娟斜她一眼,“你没事来张家做什么?”

张香椿熟门熟路地拿杯子,翻茶罐子,给人泡茶水。

听到这么硬头棒脑的一句话,恨不得骂沈明娟几句,都什么地步了,还看不清身份,真以为自己是沈家大小姐?

虞晚解开挡灰尘的纱巾,嘴角抿起一抹笑,目光落到沈明娟肚子上。

随口问:“什么时候生?”

“十月中。”

“那也快了。”

“喝茶。”张香椿把茶杯放在茶几上,被虞晚的好样貌惊了一瞬,又去抓了瓜子、花生来招待她。

“是妈让你来的?”沈明娟语气里有些得意。

“不是。”

“别扯谎,不是妈让你来的,难不成还是王妈?”

虞晚笑了笑,王妈怎么可能让她来?知道她要来张家,一个劲儿地说她好脾气,过于温柔大度。

还说母女间的事,让她当儿媳的别插手,好了记不着她的好,坏了肯定怪她头上。

“真不是,妈最近很忙,没空管别的事,明铃也病了,王妈要照顾她。”

虞晚的确不是来看沈明娟的,也不是帮婆婆来看这个外嫁的女儿过得好不好。

是因为她记起张国栋是供销社主任,猜他肯定认识跑运输的人,准备走他这条路子,借照顾娘家不好让婆家知道,怕被人说闲话的借口买名贵药材。

顺便再打听些南边消息。

“不是妈让你来的,那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沈明娟暗恨,就知道她不安好心。

“别多心,没人看你笑话。”虞晚真不懂她的脑回路,根本没人关注她的生活。

“哟,总不可能是来跟我求和的吧?”

“你想多了。”

虞晚觉得沈明娟说话有些不可思议,两个多月没见,跟变了一个人样。

她端起茶杯,吹了吹,闻了下茶香,还不错,是今年的新茶。

不想和沈明娟说话,转头问:“香椿姐,你今天怎么没上班?”

张香椿在旁边陪客,听到问她,笑道:“你不知道,我在石板桥上班,最近供应不上,我们卖东西的都没事做。”

“石板桥?”虞晚觉得耳熟。

沈明娟戳破姑姐的掩饰,哼笑道:“石板桥菜市场卖菜。”

张香椿是真有些讨厌沈明娟,说话难听,还故意刺人。

要不是看她大着肚子,真该劈头盖脸骂她几句。

“是份好工作,工作假期肯定多。”虞晚去过一次石板桥菜市场,当时赶上特殊时候不限供应,跟着刘姥姥买了不少鸡鸭肉菜。

张香椿没见虞晚面露嫌弃,说话也透着真心实意,愈发觉得人家人美心善好相处。

难怪能当沈家儿媳妇,性子不急不躁也没瞧不起谁。

不像沈明娟,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恨不得拿鼻孔看人。

张香椿侧过半边身子,朝向虞晚,一心只跟她搭话,“工作是轻松,每天忙就忙那么一两个小时。”

“不过工人嘛,还是要多在自己岗位坚守燃烧。”

“哎哟,都忘了问你有什么忌口的没?”

“没什么忌口的,只要大米多洗几遍就成,我有点小毛病,就是有些爱干净,受不得别人碰多了的东西。”

“应该的,稻米打壳,用铲子铲,再装袋分称,最后到家家户户,中间是要过好多道手,保不准儿谁不爱干净,上了厕所没洗手,系了大米袋绳。”

两人都不想跟沈明娟说话,扯些有的没的闲篇。

偏偏沈明娟要插嘴,时不时呛人一句。

说了半小时话,张香椿忍着一肚子火去了厨房帮忙。

没了第三人在场,虞晚根本不和沈明娟说一句话,捡过另一份报纸看,也不动桌上的瓜子茶水。

她气定神闲的样子,可把沈明娟气得不轻。

觉得虞晚就是来看笑话的,想笑话她不受婆家待见,她就能心里痛快。

这会儿厨房里是忙开了,杀鸡拔毛,切肉炒菜。

在供销社上班的张国栋得了消息,不到十一点,提前下班,怕家里招待不周,还在国营饭店另买了四盒菜。

一盒焖羊肉、一盒豆干炒芹菜、一盒蚕豆炒肉丁、一盒炒笋片。

中午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凑齐九菜一汤。

直接赶上年夜饭。

照常理来说,娘家人来看沈明娟,婆家费心招待是给她面子,可她倒好,不是挑剔这道菜油了,就是那道菜咸了。

弄得一桌人尴尬。

虞晚不好说什么,沈明娟是她大姑姐,身份在那摆着。

再则她是上门做客,张家长辈都在,怎么也轮不到她开口教训沈明娟。

张家人也不好提,碍着沈明娟的身份,恨得牙根儿直痒痒,都要咬牙憋着。

张老太暗骂一声作死,讪笑着招呼客人动筷。

“吃菜,吃菜,别客气。”

虞晚刚拿起筷子,又听沈明娟说,“土豆丝怎么切得跟筷子一样?”

做饭的是张老太和张香椿,母女俩气得捏拳头。

怕张口说话忍不住要骂人。

见气氛不好,张家大嫂郑燕南,笑着劝,“明娟啊,你月份越来越大,害喜还是要多吃,这样孩子才能长得好。”

“瞧瞧你现在瘦得,来,喝碗鸡汤。”

说着,给沈明娟盛鸡汤,想她吃了就吐,只舀了半碗,又给对面的虞晚舀了一整碗鸡汤,还特意把鸡大腿舀她碗里。

小墩子不懂大人眼色,得了另一只带皮鸡大腿,“啊”地一口咬上去,吃得小嘴油汪汪。

张国栋脸上堆笑,生怕招待不好虞晚,得罪人家吹枕头风。

“动筷,动筷,别客气。”

土鸡炖出来的鸡汤,油多。

没撇油花,油得沈明娟喝不进嘴,等看到虞晚碗里明显比她多的鸡汤,心里又觉得不舒服。

她是张家儿媳,肚子里还有张家孙子,张家人待虞晚,却比待她更好。

她嗤笑着把一桌人冷睃一圈。

心道:都给她等着瞧。

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

饭后,虞晚也不在张家坐,直接要走,张家人担心得罪这位金凤凰,于是让最会说话的郑燕南去送。

也好探探人家口风。

郑燕南年纪都够当虞晚的妈,两人却是平辈,她平时惯爱张扬吹嘘,恨不得认识的人都来巴结她才好。

眼下要巴结起别人,也是张口就来,一通夸赞,从长相夸到打扮,又暗贬沈明娟不好相处,猜虞晚肯定没少吃这位姑姐的亏。

说着说着成了倒苦水。

“明娟脾气不大好,心思也重,一个不高兴就爱挑刺人,我虽是大嫂,却不好多说她。”

“她刚嫁进门那一年,因国斌工作在老家榕城,不到半年时间,硬是把老家亲戚得罪个干净。”

“好在后来两口子调回京市,住在沈家,有亲家看着,才没再闹出吵架动手的笑话。”

郑燕南三言两语,漏光沈明娟的过往丑事,有意卖个好。

虞晚听得发笑,觉得大姑姐沈明娟是个人物。

能怼能打,文武双全。

她习惯不落话柄,应了句,“婆婆人和善。”

因为陆玉珠和善,所以才能包容沈明娟的阴阳怪气,并不是不能明辨是非。

看她并不接话,郑燕南自打一下嘴巴,“唉哟,瞧我这张嘴,说到哪去了?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爱跟人掏心窝子,小虞,你可别往心里去啊。”

虞晚觉得差不多了,说出目的:“今天过来,其实是有一件事请嫂子帮忙。”

“什么事?别说一件事,十件百件事都没问题。”郑燕南答应得痛快,心里清楚肯定是他们能帮上忙的事,不然人家肯定不会提。

“我想请嫂子帮我买一些名贵药材,像人参鹿茸牛黄丸之类的。”

郑燕南有些纳闷,沈家应该不缺这些才对。

虞晚看出她的疑惑,接着说:“家里的确是有,但我是给娘家人,总不好拿婆家的东西去贴补娘家。”

“原本我也想过自己去买,但只给娘家买,又不给婆家送,事情反倒弄得不好看,所以想来想去,只能请嫂子帮帮忙。”

“买药材没问题,不过什么时候要?”

“这段时间药材难买,时间上可能要多等些,你要不急,我让你大哥帮着买,你要买多少?”

“药材最好是四对往上,主要是多人参,二十年往上最好,要是有五十年以上的老参片就更好了。”

担心买得多起疑心,虞晚拉乔珍珍当幌子,“我还想着给小妹寄点,她在西北那边累瘦不少。”

西北什么地方,郑燕南清楚得很,她小女儿张蔷就在西宁文工团,来信跟她说那边一天吃两顿饭,好多人瘦得营养不良,面黄肌瘦。

想起这事,郑燕南就想骂沈明娟,亏她巴结那么久,又是给她带孩子又是送衣服,说是能帮着拖延时间晚进文工团,转头就给她女儿调到大西北。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面苦心黑,自家侄女也坑。

“买药材的事,包在你大哥身上,两个月后你过来一趟,到时候肯定都给你安排妥当。”

郑燕南把事情答应下来,虞晚又要拿钱给她,一个有些厚度的信封递到眼前,郑燕南愣是不收。

一个要给,一个不收,拉扯好几个来回。

郑燕南佯作生气,“别再推来推去,等药材买回来再说,都是自己家亲戚,用不着见外。”

“要见外,嫂子可不帮你办这事了啊。”

没办法,虞晚只能收回信封。

“那就麻烦嫂子和大哥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虞晚懂话里潜台词,眉头轻跳,她好像又给沈明礼认了一门好亲。

并不长的一条巷子,在话里绕了十几分钟。

回家后,郑燕南把虞晚找她帮忙的事,跟张国栋讲了一遍。

张国栋听得高兴,直呼事情办得好,“没收钱才好,有来有往,人情你欠点,我欠点,以后要帮什么忙,也好张口。”

*

办好买药材的事。

虞晚也跟着松口气,等药材到手,她先借去探望伯娘,又或者想沈明礼的幌子到西昆,等到了西昆又借婆婆的名头探望陆家姥爷去大湾,到时候故意来一个坐过站。

直接坐到广粤省穗城。

穗城离香江近,到了那边她再想办法摸路子。

计划想得周全,看到驾驶位开车的警卫员,虞晚又有些叹气,走哪都跟个警卫员、勤务兵,还是隔三差五就换一个新面孔的程度。

说不是监视她,虞晚自己都不信。

回到家。

本该午休的婆婆陆玉珠,却在小客厅坐着听收音机。

「坚持走无产阶级道路,是华国当下必须坚持到底的专政思想,经验主义是当前大敌……」

收音机播的是四月份,文明小组第一副组长江某青发表的《对资产阶级的批判》。

虞晚已经听过好几次重播,言简意赅的总结,就是继续禁止个人私有,个人买卖,越穷越光荣。

陆玉珠把收音机关小声了些,看向虞晚,“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虞晚看婆婆心情好像不大好,主动提起张家的事,说了中午饭菜很丰盛,又提起沈明娟。

“我跟大姐相处时日短,第一次知道,她很爱跟人开玩笑。”

“不过张家人好像不怎么幽默,都不见他们怎么笑。”

自己女儿什么样,陆玉珠肯定清楚,不好在儿媳面前说女儿的不是,还要为她遮掩。

“明娟就是有些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其实不坏。”

“明明都当妈的人,还一天长不大,让人为她操心。”

说起女儿,陆玉珠又记挂起两个儿子,明扬在西宁部队,隔三差五能打电话联系,倒不用怎么担心。

最担心的还是明礼。

母子俩分别近一年没见,上次通电话还是在年前。

不知怎么回事,陆玉珠最近总有些心神不宁,年后几个月,工作一直不顺,丈夫也不常在家。

有些话又不能跟晚辈说。

倒把一件事给忘了,“小虞,你跟我上楼一趟,妈有东西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