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病人家属来探望的时候都要在办公室的保卫干事那里登记物品,数量很清楚。每周行政大查房的时候,范干事要跟在院长的屁股后头,所有危险物品登记表上的东西他都要一一核实,找不到了就要主任和护士长写说明,交代去向,签字后保存在他那里,他这样做也是对工作人员和病人负责,其实也不是坏事,就是那个范干事的斜眼让人看着特别的不舒服。
我虽然学的是医学专业,但是从小就对写东西有很好的的灵性,作文尤其写得好,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全班读出来让同学们学习。那时候我们高考选择上都是听父母的,爸爸妈妈说当医生又神气,还好找到工作,尤其是找对象更方便。所以,本来准备报文科的我只好服从父母的安排报考了医科大学专业。
我其实是很不喜欢理科的,化学还讲就,物理简直是一脑子的浆糊,后来只好上了补习班,才勉强上了本地的医科大学。六年含辛茹苦,通过我的老师也是研究生导师的路老师特别推荐,毕业分配到这家精神病院,但是精神病院与我幻想中的医院大相径庭,这里的病人都是痴呆、麻木和怪模怪样的。很久以后,我才逐渐适应了环境,加上路老师对我格外的好,所以我才安心下来好好工作,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我不忍离去,是这些病人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当然还有就是我家没有背景,想走也根本走不掉。
但是,我从小就有很浓厚的文学爱好和写作欲望,前面说了,从小学开始我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宣读和讲解给其他同学,因此我从小就有做一个想当作家的理想,而且为这个理想一直在努力奋斗。
我喜欢阅读,不断积淀内涵,我也喜欢写诗,高中开始还特别向暗恋的女生展示过我的诗作。只是可惜那个女生连正眼都没有看过我一次,人家是高干子女,我是个工人家庭出生的穷小子,我高中时业态不自量力。所以,后来我就更加发奋读书,誓要出人头地!
那时候兴朦胧诗,北岛、舒婷这些人的诗我都能背上好几首。因为对写作感兴趣,在学校还小有名气,也有好几个后面班的女生(我上学的中学分快班、平行班和慢班,从前到后排班级顺序)偷偷给我递过小纸条,里面的情话看得我热乎乎的。但是,受到那个暗恋女孩的刺激后,我就发誓中学阶段再也不恋爱了,所以把这些纸条保存起来等着以后上大学联系,然而我的那些爱慕者都因为那时的通讯手段落后而逐渐的失去了联系。六年的大学,我也因为家贫几乎没有参加过同学聚会,工作后单位远,很少回家,所以那些写着无数缠绵的小纸条最终被我全部烧掉后埋在了高中学校的操场边那片茂密的树林里。
我的爱好导致我很喜欢看一些病人的病历资料,不到一年我所轮转过的病区的每一个患者的病历我都看过了,对这些可怜的人的同情,是我一年来最大的收获。
我第一次听副院长上课的时候,她说过一段让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话:“如果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说明精神病人的话,我可以这样讲,他们的大脑里的那根弦断了,无法更换新的,修不好,所以难以完全治愈。”
我看过这么多的病历,总想着有一天、也有时间了,为他们写点儿什么,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对他们的同情以及帮助。到这个女病区是我第二次轮转到女病区,前面的四病区我只待了一周,因为那个病区的女病人中有好几个钟情妄想患者,我有点儿害怕,就找了医务部主任,说我不敢在那个病区上班,所以我很快就到五病区了。五病区虽然也是女病区,但是病情比较稳定的居多,更没有一例钟情妄想的患者。
宋媛是一个很特殊的病人,因为她的病情,和她天天的写东西,更让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故事。
因此我非常留意了宋媛的情况,特别是关注来探视她的人,以及他们之间的谈话,宋媛与父母说话很少,她的同学都是一些话痨子,叽叽喳喳的很热闹。
虽然宋媛基本上也不怎么和这些同学们说话,但是宋媛也在很专心地听,似乎在很用心地记忆或者是回忆。她每次等同学们走后,会很迫不及待地拿出作业本,在里面很认真的很快速的写东西,而且有边写边回忆的神态,好像怕刚才同学们讲的东西忘记了。
为了探究她的发病原因和对症治疗,我会经常在办公室找她聊天,以平和的方式,和看似漫无目的的谈话,寻找打开她心结的缺口,或者发现她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是,她也不怎么和我说过多的话,其实她好像与每个人几乎都无话可谈,似乎她更关心的是自己那些写满了文字的作业本。因此在我与她交谈的时候,她的大多数回答也都很简单,“嗯”“是”就是回答。偶尔把病历上记载的情况复述给她的时候,她说的与病历也毫无二致,没有什么值得分析研究的。
可是,我有一种毫无来由的预感,那就是她好像知道我的想法和动机,所以总是甜甜地对我笑着,那种“我知道你想干什么”的样子让我有点儿吃惊。我觉得她迟早会让我知道她在写什么。而在此之前,我只有无奈的等待,这种心理就让我更想知道她到底在写什么东西。
胡主任也发现了我对宋媛这个病人很感兴趣的情况,所以她就对医务部提出了申请,让我在她这个病区里呆了半年多的时间,一般情况下的轮转时间是三个月。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宋媛的病情有了很大的好转,最后基本符合出院的条件,她听到我和胡主任给她讲这些以后,就在父母来探视的时候说准备出院,这个时候已经快到年底了,但是她的文章还没有写完的意思。
我们这里每年冬季特别的寒冷,雪花纷飞的日子也很多。宋媛的父母给她送来了一件淡粉色的羽绒服,特别的保暖也特别的好看,她很喜欢,每天都穿在身上。还经常的在护士值班室照镜子,她转着身子看羽绒服每个角度的样子像极了那些小女孩。
12月25日是西方的圣诞节,也是周六,还是我们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我们当然没有过这个节日的习惯,病人家属来探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两天前下过了一场不大的雪,路面的雪还没有完全的清理干净,我坐着单位的班车去值班,这时候我已经转正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了,也可以独立值班了。大概晚了半小时班车才到医院,下了车我就赶快跑到办公室换大褂。在值班室和周五值班的李大夫进行了交接班,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也没有特殊病人和犯病的病人,他把值班本交给我,然后就急着赶班车回家了。
我回到病区,探视的家属都还没有来,估计公交车也要受到路面很滑的影响,那辆去年才开通的定时定点的公交车会晚到一个小时了。我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支烟,然后就跟着白班护士去巡视病区的病人。
在宋媛的病室,我看到他穿着那件粉红色的羽绒服,脸带微笑的坐在床头上。她这个样子很像一个等待着新郎来接她的新娘子,她的神态娇羞无比,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病室的大门,一副很期待的样子。
我看到她时很自然的冲她扬了扬手,她微笑着对我点了点头,然后忽然说道:“夏医生,早晨好。我今天要给我爸爸妈妈说一下,下周给我办理出院手续,我的病已经完全治好了,我准备出院了。”
看她很开心,我也很高兴,就接着她的话说道:“那很好呀,你康复了大家都很开心呢。”
她的脸上泛起一道红晕,坐着再也没说话了,眼睛已经看向了窗外忽然又飘起的雪花。
宋媛是一个特别漂亮,而且长相也特别甜美类型的女孩子,这个年纪的女孩青春靓丽,如果她去拍电影,准能很快就红起来了,可惜的是她是一个精神病人。我有时候也很惋惜,但是医学知识告诉我,她的抑郁症不是特别可怕,如果治疗和康复的好,再加上她的积极主动配合,应该是可以痊愈的。
但是根据病历记载,以及带教老师的分析,她最大的难点在她的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所以才导致再次入院。可是,从她的父母和同学那里却得不到任何有利的信息,因为我和她的同学也交谈过,有几个看着很活泼的同学也不对我说,仿佛都有点儿讳莫如深的样子。所以,我想她专心致志写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这个结的钥匙,因此我希望在我们的关心下,她能够对我们产生绝对的信任,从而早日能看到这些写满了文字的作业本。
我期待着。
抑郁症与精神病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们常人所了解的精神病,最多的说法不是“武疯子”,就是“文疯子”,只有在精神科的人才知道精神病不是想的那么简单,要窥视到他们心里的秘密才能对症下药,所以精神病人真正康复出院走入社会的不多,很多病人终老在精神病院。日常生活中,也报道过精神病人的情况,人们了解的也是这样的情况,比如严重的精神病人疯狂至极,伤人毁物甚至杀人,酿成惨祸的情形,还有一些智障的精神病人痴呆到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做,完全丧失生活自理能力。人们会吃惊,或者很同情这些精神病人,却不能为他们解决实际困难。
作为国办的精神病院,工作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是很有奉献精神的,我们默默的做了这些,主要还是为社会消除安全隐患,为家庭排忧解难。
宋媛在我们医院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康复,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也达到了出院的各项标准,胡主任已经提请医务部做最后一次会诊,但是因为路老师在外讲学还没有回来,医务部回复再等一下。我和胡主任找过宋媛,告诉她病情稳定可以出院时,她好像不置可否的样子,也许是自己早就知道的样子,那感觉是希望在这个安静的环境里再多呆一段时间,或许她的故事还没有写完吧。我之所以说她是创作,因为我有预感,她肯定会给我一次惊奇,这从她总是神秘地对我笑的表现中完全可以感觉到,这大概是有文学细胞的人之间的感觉吧。
在接待来探视宋媛的人时只有一件事情很奇怪,一个叫彭晓光的大概也是她的同学,但是她却坚决拒绝见他。每次我告诉她那个彭晓光来的时候,她就很快的跑到护士办公室去照镜子,她反复看自己,梳一梳头发,摸一摸脸,好像有什么地方对自己不满意。最后,她又总是很落寞地自言自语地说: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见那个叫彭晓光的人,因为自己的样子“太难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