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秋天,收成不算好。
秋收没多久,战火再次燃烧起来,这一次尤为激烈。
诸国似乎铁了心要在这次战争分出个胜负大小来。
就连远离边境线的诸多城镇都未能幸免,大陆之上,到处黑烟弥漫,烧尸体的、烧房子、烧生人的,没有一处是不炊烟燃火的。
人间化为灼灼炼狱。
除了铁蹄践踏,军队肆虐的残暴笑声,便再听不到其它声音。
国与国不再有界线,人心是,现实是,彻底失去理智的战场之上,只有被杀的和杀人的。
不分国土,不分人畜。
人性在蛮荒暴烈下脆弱零碎。
李家村和王家村自是无法幸免。
在战火快要蔓延过来的前几天,村子里的人就开始了逃亡,一夜之间,大半个村子都空了。
王家自然也要走。
可这时候,乖巧听话了小半年的李春娇又一次闹起来了。
死活不愿意跟着逃亡。
“我不走,我哪里都不走,我家就在这里,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这里!”
李春娇紧紧抱着仙人石像,整个人缩在床下,哭闹着死活不肯离开,说什么也不肯走。
王家的人轮番劝了一遍,说不通就索性不管了。
说到底,在他们看来,媳妇那也是外人。
劝不动,就可以弃。
更何况,李春娇嫁进来快一年,连个娃娃都没揣上呐,还闹了那么多事。
再者,逃亡路上,多带一个人,还多一张嘴吃饭呐。
李春娇的相公王四,倒是没那么快放弃,还在劝。
“阿娇,别再闹了。你要是不走,一个人留在这里很危险,听话,我会保护你的。”
李春娇仍摇头。
她不信这个人,也不可能信。
眼泪一滴滴落着,嘴唇颤抖却无比坚定。
“我不走。”
“走哪都一样,都是个死,不过是早死晚死!”
“你们走吧,别管我了,我跟上也是个拖累,还多张嘴吃饭。我家就在这里,我娘亲也在这里,我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王四皱着眉,仍显耐心:
“别说这种胡话,我会保护好你的,一定会没事的,我们以后还有很多好日子呢。”
李春娇却怎么都不肯出来。
王四无奈,就想把床掀起来将人强行抱走。
等逃出去就好了,阿娇就是一时害怕,逃出去冷静下来就好了。
他是这样想的。
可他手刚挨在床板上,便听到李春娇嘶声尖叫起来,疯了一样的拿头撞地,很快便出血了。
“我说了!我不走!不走!我哪里都不要去,我不信你,我谁都不信,我不走!”
“我不信你!”
“你听懂了没有,我不走,我不走!”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就不能听我说话,我说了,我不走...我说了.....”
嚎叫了一会,李春娇就有些神志不清了,嬉笑着,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我不走,我娘亲在这里哪,你没看到吗,我娘亲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
李春娇盯着床底角落,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孺慕之情,带了些委屈地说:
“阿娘,生娃娃好难受啊,阿娇不想生娃娃,阿娘,阿娇不想嫁人,他们都对阿娇不好,他们就想让阿娇生娃娃,阿娇讨厌生娃娃,他们真的很讨厌,给我喝不干净的水,好难喝,还打小五......”
“阿娘,我好难过啊,我也好想你啊,阿娘。”
“阿娘,你终于来看我了......”
王四惊惧地盯着床下疯疯癫癫,满嘴死人的女人,有一瞬好像又看到了数月前的疯子。
可这一次,他没有那个时间再去请人驱邪了。
最终只能咒骂一声,起身走出了房门。
很快,却又跑回来。
在床前放了一小袋粮食,还有一块肉干。
“你自己保重吧。”
最后看了一眼床下疯疯癫癫的女人,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王家便空了。
王家村也很快空了,到处都是歪斜掉落的房门,一片狼藉,没有烟火人气。
整个村子从没有这般安静。
只有村后边的王家,床下趴着个满头是血的女人。
李春娇趴在床下,盯着床前那一小袋粮食,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嘴里却发出痴痴的笑声。
真好。
真好。
再没有人来逼她了,也没有人来控制她了。
她可以自己做决定了。
决定自己去哪里,怎么死,什么时候死。
李春娇紧紧抱着仙人石像。
抱着阿娘留给她的,从她出生起就一直在的仙人石像,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迫不及待从床下爬出来。
无视了床前扔着的粮食、肉干,大步来到厨房的水缸前。
里面还有小半缸水。
她用这水,简单清洗了下身子,换上一身虽旧却干净的布衣
然后,又把仙人石像仔细擦洗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解开发带,发丝自然垂落,换上往常舍不得穿的新布鞋,将仙人石像抱在怀里。
穿过满地凌乱的小道,背对村民逃亡的方向,大步朝后山走去。
越走步伐越轻松,飞扬。
发丝也在身后,如轻纱丝带灵动翩飞。
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笑来。
眼里也燃着灼灼的光。
莫长生看着这样的李春娇,在仙人石像的拉拽下,默默跟在后面。
她看得出,李春娇是真的开心,发自内心的开心。
这个挣扎了小半生的女子,只有这一刻,是自由的,尽管这自由的代价,过于沉重。
尽管,这路的尽头是终点。
后山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近到只需一步就迈进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喊声。
“阿姐!”
李春娇快走了几步,骤然停下,却没有回头。
“阿姐,我在路上看到你没跟着王家走,就知道肯定是他们把你扔这了,一帮畜生!”
李小五骂着,小跑过来,就要去拉李春娇的衣袖。
“没事阿姐,你还有我呐,我带着你走!”
李春娇躲了一下,终于转过身,迎上了李小五不解的眼神。
“小五,是我,不想走。”
似乎是太过开心,又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李春娇语气欢快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留在这里。”
“哪里都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