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章见到胥姜与一名陌生男子携行而来,微微怔愣,随后笑迎上去自楼云春手里接过缰绳。
胥姜落落大方地介绍,“赵兄弟,这位是楼云春。”随后又对楼云春道:“这位是这马厩的管事,赵章。”
二人见礼后,赵章将驴前去饮水喂料。
那驴是个有眼色的,在楼云春手里乖顺听话,一到赵章手上便卖痴,只往一堆草料奔去。
赵章一边喂驴,一边暗暗打量楼云春,心头有些不是滋味,随后却又觉得胥娘子这般人物,也合该配这般才貌的郎君。
给驴补给后,楼云春付了钱,驱车载着胥姜往坊市上去。
赵章毫不客气的收了,一文钱没少。
胥姜坐在驴车上,万分悠闲,今日有楼云春作陪替她引驴,她也能打个空手,逛个痛快了。
米粮是不必买的,由汪掌柜专供,肆中酒与香都已销尽,得填补些。还得买些耐储存的蔬果和鱼、肉、禽类,山货也可备些,马上冬至,届时提着去林夫子家炖汤。五味也得添点,酱更少不了,酱,‘将’也,无它领军,再鲜美的食材,也会显得寡淡。
除吃食外,纸、墨,还有刻刀也得添置,虽说入冬以来买卖清淡,肆中还有存货,可她过后要修补县志和一些别的古籍、画卷,光肆里那些怕是不够的。
且她还打算趁修注这套县志之时,顺道将她师父留下的典籍,也一起清理修复了。
那些典籍随她到京城,未曾上架,因为她舍不得。可再舍不得,若不将他的书传扬出去,那便是辜负他日夜苦着之心血。
马上便是冬至,冬至过后万物萌始,她带来的这颗种子,也该播种了。
细数下来,要买的东西这般繁杂,今日这车怕是也不够装的。
“哎,在这儿停一停。”胥姜盘算完回神,差点错过豆腐摊儿,赶紧叫住楼云春。
那卖豆腐的娘子见一个俊哥儿引着驴车过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眼神一扫到驴车上笑眯眯的小娘子,顿时‘哎哟’了两声,扑了过去。
“小妹,可想死我了。”说着便过来掐她的腰,然后在她耳边悄悄问:“这位可是你的相好?生得真俊。”
问完见胥姜面泛桃花,心头顿时了然,随后冲她暧昧一笑,问道:“今日喝豆浆么?”
胥姜见楼云春正盯着自己,便知道这个尖耳朵定是听见两人悄悄话了,眼底顿时带着几丝羞意。她移开了目光,对豆腐娘子道:“来两碗,一碗多加糖。”
“好勒。”豆腐娘子干脆正大光明地将楼云春打量了一番,嗯,配得上她这妹子。随后便自木桶里盛了两碗热腾腾的豆浆,一碗里多放了一匙糖水。
胥姜接过豆浆,把甜的那碗递给楼云春,两人就靠着驴车呼呼喝完了。
“还是姐姐这儿的豆浆好喝。”胥姜把碗递给豆腐娘子,又道:“再包两块豆腐。”
“成。”豆腐娘子又利落的包了两块豆腐。
楼云春一碗豆浆没喝够,胥姜便又给他要了一碗,待他喝完,两人才付了钱,辞了豆腐娘子继续往里逛。
豆腐娘子见楼云春自来后便一句话没说,以为是个修闭口禅的,便盯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俊哥儿不错,虽不会说话,倒是个体贴的,我这小妹,眼光倒是好。”
有客招呼道:“豆腐娘子,来块豆腐,要嫩些的。”
她佯怒道:“说的什么话,我这儿的豆腐有老的么?”
说完,便给这位熟客包豆腐去了。
一路走来,不少人和胥姜打招呼,楼云春瞧着她于市井之间说说笑笑,顿时觉得这嘈杂地集市里,每个人的面孔都鲜活起来。
这西市他来过许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眼下这般触摸到万民众生的喜怒哀乐。
他话不多,可一路嘴都没闲过,被胥姜塞了肚子酸甜苦辣。胥姜瞧他被豆腐娘子相好家酿的豆酱咸的直皱眉,笑得停不下来。
赶紧又带他去喝糖水。
两人吃吃逛逛地把食材买齐,才去纸坊买纸。
那纸坊坊主见她来,笑道:“胥掌柜好久不来,我以为你换别家采买了呢。”
胥姜也笑,“你们家纸这么好,又实惠,我怎么舍得换?前些日子忙得抽不过身,这两日又遇着大雪才没过来。”
“胥掌柜这张巧嘴,索性留在我这坊里帮我揽客好了。”
“那先说好,我工钱可不便宜。”两人闲话了几句,胥姜问道:“近来可有新纸?”
“那你可算是问对了,这些日子闲着无事,琢磨出一种新纸,只出了二十刀,胥掌柜可要瞧瞧?”
“二十刀?什么稀罕宝贝,快拿给我开开眼。”
坊主转去里间拿纸,楼云春将驴拴门口,托门口的童子看着,才进纸坊找胥姜。
那坊主捧着纸出来,正好瞧见他,惊讶道:“楼大人?”
说着便放下纸要出来拜见,楼云春却先朝他一拱手,道:“今日私服出行,不办差,坊主无需多礼。”
胥姜的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转,问道:“你们认识?”
坊主笑答:“楼大人家的纸,也是本坊供给的。”随后又问:“胥掌柜与楼大人也相熟?”
胥姜看了楼云春一眼,心道:那可太熟了。嘴上却将话头岔开了,“哎哟,坊主,别打岔,快将纸给我看看。”
“哎,就是这些。”那坊主本就是随口一问,见二人不答,也不在意,只将胥姜领过去看纸。
那纸一摊开,竟现绯绯雨色,满目飘红,翻动间,隐隐有梅香。胥姜摸着纸面,凑近细瞧,竟是将梅瓣混在了纸浆中。
“好心思,真是清极,雅极。”
“本是家中女儿顽皮,抖了花瓣进浆池,索性便想将其制来给她耍耍,却不想成就了这梅花纸。”
“要不说无心插柳柳成荫呢。”胥姜对这梅花纸爱不释手。
“受此启发,我欲再做些草花纸,应时应季,花样多变,又符合时宜。”
“这主意不错,再挑剔之人,也总能相中一款。”胥姜又摸了摸这梅花纸,说道:“这纸我都要了。”
正愁送什么给袁烟烟作回礼,这梅花纸就正好,送一半给她,自己留一半。
且自己书肆里,好些诗集、诗余需得誊抄,如今她不能刊印,只能誊抄一些来上架售卖。
手抄的集子,上架不必讨官府衙批文。只是手抄费时费力,出集子的数目也有限,远不如雕版刊印来得便利,亦没有雕版来得精准,优劣难以统一衡定。
最主要的是价钱也比雕版贵。且字好、误少,才能卖出好价钱,若字差,谬误又多,便是连纸墨钱,都挣不回来。
如今雕版刊印盛行,手抄集子虽仍有不少,却已难以与雕版一争高下。且买主大多分两种,一种是要求高的士族,最喜名家手笔,以作收藏。另一种则是只看价钱的穷考生,只要价钱便宜,纸张、字迹都不在乎,能看懂就成。
若所出抄本不上不下,便只能搁置吃灰。此法费力不讨好,所以买卖渐少,可她如今被扼死了刊印之路,只有以此补足肆中空缺。
如今有这梅花纸,倒可以让她取个巧,出一套梅花诗笺,可卖喜好清雅的士子文人与闺阁千金,最重要的是可使她不被继圣书局所掣肘。
说来,连那江孤的诗余也可做笺,如此既避免牵扯到国子监,又可让江孤的诗余流传开来,以偿其愿。
“二十刀,娘子都要?”
“都要。”
拿定主意,胥姜满心欢喜,楼云春虽不知她为何欢喜,却也忍不住翘起嘴角。
“二十刀,每刀一百张,五百钱一刀,共计十千钱。”也就是十两银子。
这个价或许对寻常人家来说,贵得咬人肉,可在坟典行内,已算巨惠,且又是新花样,是胥姜占大便宜了。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怎好占坊主便宜?”
那坊主道:“都是老主顾了,让点利算不得什么。且这纸虽新鲜,制起来却不复杂,且成纸后有些晕墨,胥掌柜先拿回去用,用过后觉得有何处需要改进之处,可千万别吝惜言语,与我直说,就当是折价回礼。”
与爽利之人打交道就是舒坦,胥姜也干干脆脆地应下了。
“纸是我明日给你送去,还是你自提?”
“今日套车来的,车就在坊外,包好搬去车上便是。”
“好。”坊主叫来一名学徒帮忙打包。
胥姜与楼云春也没闲着,将包好的纸往外搬,那坊主这才觉察出两人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不由得笑了。
将所有纸全部装车,胥姜付完钱,由坊主亲自送到门外。
“胥娘子,那吴管事可有再找你麻烦?”
“有倒是有,不过也没妨碍我什么,劳您记挂,安心便是,我吃不了亏。”
两人走到门外,见到正在解驴的楼云春,坊主盯着他,对胥姜应道:“那倒是,楼大人威名赫赫,想来也不会有不长眼的犯上来。”
胥姜正要应,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便从旁冒了出来。
“哟,这不是胥掌柜嘛。”
胥姜与坊主对看无言。
可真是乌鸦嘴!坊主打了打嘴,转头挤出笑容,“吴掌事大驾光临,可是要买纸?”
那吴掌事看了他一眼,“废话,来纸坊不买纸,难不成是来寻晦气的?”
‘寻晦气’自他牙缝里溜出来,仿佛都带着一股臭气。胥姜不欲理会,便朝坊主作了一礼,便要离去。
可那吴管事好了伤疤忘了疼,偏要来招惹,“胥掌柜,不知贵肆近来买卖可还兴旺?”
坊主瞧了抬头朝这边望来的楼云春,心道:可劲儿作死吧,这次可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胥姜装作没听见,朝楼云春走去。
那吴掌事却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
“听闻贵肆借国子监之名出了集子,那集子我也看了,还以为是何种独刊,不曾想却是普通的蒙学诗和那穷书生胡煦的诗。捡咱们书局不要的当宝贝,可真是有脸,若不是靠上杜回,这种诗集便是拿来给咱们东家垫桌脚都不配。”
他们果然知道自己出集子的事,所以才让冯杪来打探。
“配不配,也不与你相干,让开。”
“还嘴硬,以为靠着国子监便高枕无忧了?国子监多少门生与咱们书局有来往?你这集子想传开,还得过咱们东家这一关。”那吴掌事自以为拿住她的命门,十分得意。
胥姜却从他话中摸出了别的线索,她面上不动声色,不冷不热地道:“是,你们书局京城第一,你们东家最厉害,可以让路了吗?”
“你这算什么态度?”都这般境地了,竟还不求饶?
胥姜没再搭腔,而是将他上下打量一眼后,作势要抬腿。那吴掌事见状,赶紧将双脚向内撇成八字,往旁边一闪。
胥姜趁机越过他走了。
他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又追了上去。
“站住。”他刚追上胥姜拦在她面前,便被人一脚踹到了屁股上,栽了个狗吃屎。
他爬起来正要骂,却对上一张寒气四溢的脸,一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句叫唤也冒不出来。
楼、楼、楼云春?他怎么在这儿?也怪他眼瘸,只看到了胥姜,没看到这个瘟神。
楼云春威如阎罗:“当街调戏良家女子,该当何罪?”
“大、大人,误会。”吴掌事结结巴巴道:“小人只是同胥掌柜打个招呼罢了,绝无调戏之意。”
楼云春看向胥姜:“误会?”
此处人多,胥姜不想将事情闹大,也不想坏了自己与楼云春的好心情,便道:“算是误会吧。”
那坊主见吴掌事倒了霉,心满意足地站出来打圆场,“对,都是误会,误会。”
随后又冲吴掌事说道:“吴掌事,您不是要买纸吗?走,咱们进坊里谈。”
说罢,才去扶他。
那吴掌事也借坡下驴,溜之大吉,忙道:“是,是,咱们刻房里急着要呢,赶紧,赶紧。”
坊主扶着吴管事往里走,走到门内回头朝胥姜点了点头,胥姜遥遥回他一礼。
她转身,朝楼云春笑道:“咱们走吧,还得去买墨和刻刀。”
楼云春见她没受委屈,也扬起了嘴角,“好。”
两人离开造纸坊,又汇入热闹的人流中,楼云春问道:“这便是上次那找你麻烦之人?”
“嗯,姓吴,继圣书局的管事,你不认识?”瞧那吴管事见楼云春如见凶神,还以为楼云春也认识他。
“没太注意。”几年前楼云春办过一个与继圣书局有点牵扯的案子,那起案子主犯是另一家书局,与继圣有来往,他上门去查问过,想是那时见过。
胥姜道:“他方才说国子监有许多学生与继圣有来往,国子监的学生又大多出自士族高门,看来这周家手伸得够长的。”
她再次庆幸自己没上钩,不然杜先生与袁先生可不得安生了。
楼云春安抚她,“此事不必忧心,朝堂之事自有圣人裁断和大理寺查办。”随后他皱起眉头,“与此相比,我倒是怕你那诗集被他们坏了名声。”
胥姜却笑道:“放心吧,有几位先生压着呢,且即便有流言也是一时的,真金不怕火练,好的书不会因别人的诋毁而变质,咱们等着看吧。”
见她如此豁达,楼云春感佩之余,心下又喜爱了几分,便忍不住勾了勾她的手。
熙熙攘攘的街头,世俗人有世俗事,没人注意他们的小动作,胥姜看了看四周,借着拥挤的人群,悄悄将手塞进了他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