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姜清晨一开门,便见胡煦站在门前。
“竹春?”她赶紧让人进屋,“这么冷,你怎么不敲门?”
“怕吵着你瞌睡。”胡煦将手中节礼递给她,“昨日便想给你送来,却实在抽不出身。”
胥姜接过东西,赶紧让开身,然后去起炉子,胡煦自然而然去帮忙,炉火一起,屋子很快便暖和起来。
“我昨日新得了一种茶,正好你来,一起尝尝。”
“好。”
胥姜去拿来昨日庙会上买的夔州香雨,烧了水,分添两盏,与他对坐共饮。炉火融融,茶香弥弥,胡煦只觉得连日来的疲惫都消散了。
“如何?”
“先苦而后甜,人生至味也。”
胥姜笑,“不愧是竹春,喝个茶也能让你品出一番大道理。”又问:“同袁先生做学生,可还习惯?”
“袁先生博古通今,文思缜密,让我获益颇丰,能拜他为师,是我今生之大幸。”
“说不准袁先生也会因为收了竹春为学生,而觉得幸运,竹春你有大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东家总是对竹春不吝赞美,可我没那么好。”胡煦喝了口茶,掩饰眼底的钦慕。
“你要是不好,便没好的了。”胥姜还没用早膳,一碗茶下去,更觉腹中饥饿,想着胡煦这么早就来了,定也没吃,便问,“要吃葛粉吗?”
胡煦眉目舒展,笑道:“好啊。”
胥姜起身去后院厨房,胡煦也去帮忙,一人拿碗,一人找粉。倒了粉,胥姜又找来些干枣、果脯、坚果舂碎,先用滚水将葛粉冲调成羹,然后将其洒在上面,便成了。
胡煦问她:“要加糖吗?”
胥姜点头,“加。”
他便熟门熟路的将糖找来,只给胥姜那碗放了,自己那碗没放,他不喜甜食。
两人一人捧一碗,坐回炉子前慢慢吃。
正吃着,汪掌柜上门了。
他憋了一晚上没憋住,便一大早找胥姜打听那个姓楼的是什么人,却不想一进屋,就看到了胡煦。
“哎哟,竹春来了!”他热热乎乎的走过去,挤在他身旁坐下,又道:“这葛粉看着真不错。”
胥姜问道:“炉子上水还滚着,要吃吗?我给你冲调一碗?”
汪掌柜忙道:“要吃,要吃!有劳,有劳。”
等胥姜进了厨房,他才将胡煦拉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昨日干什么去了?下元节,这么好的日子,你放胥娘子一个人?这下可好,让别人捷足先登了吧!”
胡煦一愣,没太听明白,“什么?”
汪掌柜恨不得将他脑袋凿开来看里头是不是只装了书本,“书呆子,可真是个书呆子,说,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昨日族中有祭祀,下午又去给老师送节礼,至晚方归,想着东家应该是去逛庙会了,所以才没有过来。”
“哎呀,就你这样儿,还能找到媳妇?”汪掌柜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随后又朝厨房看了一眼,悄声说道:“你知不知道,有人也看上咱们胥掌柜了?你再来晚些,怕不日便能赶上喝她的喜酒了!”
胡煦一呆,随后急切问道:“谁?”
“是个看着挺高大的公子,瞧着也气派,姓楼,我只见过两面,别便不知了。”汪掌柜见他终于知道紧张了,又道:“不过我瞧着那人与你半斤八两,也是个不太懂得讨人欢心的,时时冷着一张脸,跟别人欠了他钱没还似的。”
他将胡煦和那人在心中比较一番,觉得还是胡煦更适合胥姜。虽然呆了些,嘴笨,可性子软懂得疼人,还没有花花肠子,是最佳夫婿人选,就跟他自己一样。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什么呢?”胥姜端着热腾腾的葛粉进来,递给汪掌柜,请道:“赶紧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哦哦,好!”汪掌柜接过葛粉,呼呼喝起来,间隙直给胡煦使眼色,说啊!
胡煦手攥得死紧,看着胥姜欲言又止。
胥姜看着两人的眉眼官司,不解道:“怎么了?”
哎呀!汪掌柜着急得不行,干脆自己问了:“胥娘子,恕我冒昧的问一句,昨夜与你逛庙会的那楼公子,究竟是何人啊?”
他这一问,将胥姜也给问得也有些慌,眼眸立即垂下了,只拿着勺子去刮碗里剩下的葛粉。
汪掌柜一看,完了,这分明是女儿家动了意了。
胡煦攥紧的手松松地摊开了来,只觉得手心发凉,“东家,你……”
胥姜抬头看了他一眼,“那是楼敬老爷家的公子,楼云春。”又道:“只是昨夜在街上碰见了,才结伴同行。”
楼敬的公子,大理寺少卿,楼云春。
鼎鼎大名,如雷贯耳,胡煦怎会不知?他对胥姜也动了心思?何时?胥姜呢?她可属意?
汪掌柜见胡煦还呆着,恨铁不成钢,人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天天守着月亮,还能被人给挤跑了,怪谁?
胥姜见两人神情,便知道他们误会了。可说误会,又好像没有误会,简直理不清,只道:“我跟楼公子,只是朋友。”
胡煦扯出一个笑,不知该如何接话,便又干坐了一会儿,与二人告辞,木木呆呆地走了。
汪掌柜留他没留下,暗骂了一句‘呆子’,又转头看向胥姜。
“胥娘子……”
胥姜截断了他的话,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跟竹春,不合适。”
若楼云春与她之间隔着沟壑激流,那胡煦与她则是隔着一面镜子,可以相互观照,却难以更近一步。
说起来,这两个人,其实与她都不合适。
思及此,她不禁笑了,这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想那么多干什么?
“汪掌柜,你别瞎操心我的事儿了,嫂嫂昨日可是说了,要请我去你家吃饭,当心我给嫂嫂说你小话,你怕是连屋都进不了了。”
汪掌柜连忙作揖,“可别,你们的事,我不多问了,可别去跟我娘子说,她这人小性儿,气不得。”
“好哇,你说嫂嫂小性儿,我可是记住了。”
汪掌柜哪里掰扯过她,赶紧将剩下的葛粉两口吃完,灰溜溜跑了。
胥姜起身收拾碗碟,盯着胡煦碗底剩下的一小半儿,闷声叹了叹气。
收拾完,她将胡煦的诗与他修复好的那册蒙学诗集整理了出来。然后又写了张帖子,请来一个跑腿的,送到了杜回府上,请他得空来吃茶。
杜回下午便来了,说是正好得空。
胥姜自然好茶好食招待。
杜回道:“早几日便听闻胥掌柜牵驴堵了继圣书局大门的奇闻,一直想过来瞧瞧,只是事务缠身,人又约不齐整,便不好过来。”
胥姜颇有些不好意思,“让先生们看笑话了。”
“是看了笑话,却不是看你的笑话,而是那继圣书局的笑话。你可不知道,袁兄听闻此事,心头有多痛快。”杜回想起当时情景便觉好笑,笑着笑着又皱起了眉头,问道:“听闻又遣了地痞流氓来闹事,可有损失?”
“我没事,只是带累竹春挨了打。”提及此事胥姜便愤懑不已。
“简直胆大包天,胡煦是有功名在身的,当街殴打士子,简直目无王法,竟就这么放过了他们?”
“已让他们交代画押,还请街坊邻居们做了见证,若还敢再来,那我便将他们连带继圣书局告到官府,看谁没脸。”她压下心头郁气,又道:“只是此事如今不好闹大,一来竹春要参加年后春闱,惹上官司怕影响考试。二来,如今不是与继圣撕破脸的最好时机,见好便收给彼此都留着余地,才能暂保无恙。”
随后又笑着安抚杜回,“至少他们明面上不敢再来找茬。”
杜回却知道其中内诟,“这终究是个祸患,他们明面上不敢动你,私底下却能下黑手,你要买书、卖书、还要刊印,总要经户部之手。他们只要打个招呼,拖便能将你这小书肆给拖死。”
“所以,儿这不将您请来出主意了么。”胥姜给他续了茶,将重新抄定过的两本集子交给他。
杜回接过来一看,“什么意思?”
“儿想将这两套集子重新刊印成《蒙学新集》,想请您掌掌眼。顺便想请您来问问,若我这集子,冠以国子监之名,能否刊印。”
杜回一愣,随即拍案叫绝,“好你个胥掌柜!竟打的这个主意,谋定而后动,原来早都打算好了,所以才敢将人给得罪了。”
胥姜眯起眼,像只小狐狸,“您只说能不能刊印就是。”
“能,如何不能!我国子监要出书,哪需看户部脸色。”说完又抚须道:“可我国子监也不是什么书都出的,若内容不佳,也是要否决的。”
“所以儿才请您来替我掌眼,便是这两套,您都看过的。”
“这套蒙学诗集没问题,只是这本诗册有些地方还需改动。”杜回将那诗册翻来覆去的看,又问:“这些诗是谁写的?”
胥姜在这儿等着他呢,故意吊他胃口,“说起来,这人你也认识,不妨猜一猜?”
“我认识?”杜回寻思半天也没想出来,瞪她:“你这促狭鬼,还不赶紧交代。”
“此人姓胡,名煦,字竹春也。”
“竹春?”杜回惊道:“你说这诗是他写的?”
胥姜点点头。
杜回痛心疾首,“袁祖之!可让这老小子捡大便宜了,你,你如何不早说呢?”
胥姜忍笑,“上次给您看的时候,竹春还没来肆里呢,我看您对这册诗不太喜欢,后来便没讲。”
“我何时说不喜欢了?”杜回给自己顺了顺气,喝了口茶,琢磨道:“这诗册和这蒙学诗集都给我,我亲自教他改,那竹春我非得分来半个当学生不可。”
胥姜等的就是他这话,哪有不答应的?
“好,好,有您亲自指点,想来国子监那边必定不会否决了。”
“这还用说?”
“先生算着日子,刊印完可能赶上春学?”
“改完我亲自送去府衙,哪能等到春学?至多下个月,便能拿到批文。”
胥姜大喜,她果然没料错,将此事托付给杜回是最适合的。
杜回翻着胡煦的诗册,信心十足地道:“我看了,有袁兄教导,竹春明年春闱必定高中,届时这《蒙学新集》一出,定得让人抢破头。”
胥姜倒没想这么多,她只是单纯觉得胡煦诗写得好,且适合并入蒙学,便做了此番谋划。若真胡煦春闱高中,便当做一件贺礼,与他锦上添花。
得了诗册,杜回也不久留了,便辞了胥姜,拿着书走了。
胥姜心头一件事落地,人也松快不少。见还有些时辰,便拿出账册出来核对,核对完又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的盘点剩下的书籍。
盘点到最里头的架子上,见上头放着一堆画卷,便知道是竹春没有带走的。
她搭了凳子将画卷拿下来整理,却不小心没拿稳,摔了好几幅到地上,其中有一卷滚开了,她低头看了一眼,却一时呆住。
她从凳子上下来,将地上的画卷捡起来,同怀里的一起拿到案桌上,一幅一幅的打开来看。
都是她。
不同的她,有时在晒书,有时在批注,有时在择菜,有时在煮茶……落款都是竹春。
看着这些画,轻抚着那一枚枚落款,胥姜只觉得眼眶发酸。
“竹春呐——”
呆看了许久,她将那些画一幅幅小心的收起来,然后找出一只箱子妥帖安放,细心保存。
楼云春一整日都心神不宁,他想着袁祖之昨日告诉他胥姜书肆被为难一事,又想起那个什么‘竹春’,他竟不知还有这么一个人。
他忽然想起那日与胥姜在书肆中吃柿饼,隔壁那米浦东家进来唤他的头一句便是‘竹春’。他还想起那日他在书肆中见到的那副《晒柿图》落款也是竹春。袁祖之也时时将他挂在嘴边,夸得天上有人间无。
他在胥姜生活中处处留下印记,定然比他更接近她,了解她。
他与胥姜究竟是何关系?
一坛醋无声淋在他心头,酸得楼云春食不知味,连胥姜做的豆泥骨朵都没吃几个。
终于,他坐不住了,从大理寺一出来,便策马朝书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