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阳府,三河县。
一艘大船正在河面上缓缓行驶,两岸是一片片长势正好的庄稼地。
东南节度府特使江永才双手扶着船舷,打量着沿岸的景色。
他们这一脉先前主动地交出了手里的大权,他也没有步入官场,而是弃官从商。
这一条路他走了无数回,可是这一次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放眼望去,只见沿岸的庄稼地里,百姓们正在热火朝天的忙碌着除草施肥浇水。
与以往那些三三两两百姓在自家田地里忙碌不同。
自从进入宁阳府地界后,他看到的大多数都是几十上百人在一起劳作。
这些人劳作时候的欢声笑语时不时地传入耳畔,这让他颇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百姓承受着沉重的税赋,他们每年的收成,大部分都要上缴。
对于他们而言,种植庄稼仅仅是维持温饱的一个生计而已。
他们为了生活劳碌奔波苦不堪言。
哪里还笑得出来呢?
可自己所见到的这些宁阳府境内的百姓与自己先前所见,简直是天壤之别。
他们在繁重的劳作之余,竟然还能互相的谈笑。
这着实是让人奇怪。
“停船靠岸。”
“我们上岸赶路。”
江永才决定上岸去查探一番,搞清楚此番缘由。
随从面露忧色地说:“公子,这上岸走官道的话,沿途说不定有盗匪,为了稳妥起见,我看还是在三河县的时候再靠岸吧。”
相对于走岸上的官道而言,走水路更快更安全一些。
一旦遇到了山贼流寇,他们想要登船的话,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但是一旦上了岸,要是遇到盗匪流寇,那就不容易脱身了。
“不用担心。”
江永才对随从道:“我们这一路过来,一个盗匪都没见到,反倒是见到了不少左骑军的哨卡和巡逻队。”
“那些盗匪又不是傻子,他们没有必要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这里拦路打劫。”
江永才他们虽然一路乘船,可是自从进入宁阳府地界后,就见到了沿岸不少左骑军的兵马在巡逻站岗。
看到那些披坚执锐的左骑军军士,这给了他很大的安全感。
在江永才的坚持下,船只缓缓地靠岸。
江永才这位去宁阳城参加婚礼的特使,也带着随从护卫登上了岸。
“你们携带着礼物去三河县等我,我们在三河县汇合。”
“是!”
江永才将满载着礼物的船只打发走了后,这才迈步踏上了官道。
他们先前走了不到一里地,就看到了庄稼地里,有数十名百姓在忙碌着。
有一名百姓甚至在劳作的时候,大声地唱起了民谣。
听到那欢快的语调,江永才也大受感染,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在江州的时候要处理繁杂的公务,面对千头万绪的事儿,忙得焦头烂额。
特别是这一次被迫地交卸了巡察使和江州知州的差事,更是让他的心里郁闷不已。
此番面对风光秀丽的田园风光,面对朴实勤劳的百姓,他的心情也逐渐地转好。
“你们在此处候着,我去与他们攀谈一番。”
江永才撇下了众人,仅仅带着几名护卫,离开了官道,走向了劳作的百姓。
“这位公子,你有什么事儿吗?”
见到江永才后,百姓并没有露怯,一名中年主动地停下手里的活儿,向江永才打招呼。
“这位大哥,我只是路过的。”
江永才指着数十人一起劳作的百姓,好奇地问:“我只是好奇,你们怎么这么多人一起在劳作?”
中年打量了几眼江永才,又看了看停在不远处官道上的一众人,心里保持着几分警惕。
中年人解释说:“公子有所不知,我们的村里的青壮因为这一两年的战事,死伤了不少。”
“现在村里的劳力不足,耕牛和农具也不足。”
“倘若是每一户自己耕种的话,累死累活也干不完自家地里的活儿。”
“但是现在村子里的人都一起干活儿,今天帮这家耕种,明天帮另外一家。”
“大家伙互相帮忙耕种,这活儿干起来又快又轻松。”
江永才听到这个模式后,微微点头。
他觉得这个法子不错。
大家伙集中起来干活儿,人多力量大,一块地很快就能耕种完。
这对于那些家里缺少耕牛、缺少人手的家庭而言,的确是有极大的好处的。
“那有耕牛的人愿意将自家的牛天天拉出来犁地吗?”
“那有的家里人多,劳力多,有的家里劳力少,那这么干,岂不是有的人家里干得多,有的干得少?”
“长此以往,怕是有人不愿意吧?”
面对江永才的询问,中年也放下了锄头,在田埂旁坐了下来。
“公子有所不知。”
“我就是村里的甲长!”
“这一切自有我来分配。”
“每一次每一家出了多少人头,我都记着呢。”
中年解释道:“到时候出力少的,会给出力多的一些补偿,比如以后人家家里有事儿的时候,多去一次就是了......”
江永才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么做虽然不能确保绝对的公平公正。
但是至少相对的较为公平。
况且大家伙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不会太过于斤斤计较。
谁家还没一个有事儿的时候?
只要形成了一个互帮互助的风气,互相扶持着,那么日子也会越过越好。
“大哥,你这甲长是做什么的?”
“是官儿吗?”
“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中年人打量了江永才几眼道:“公子是从外乡来的吧?”
“正是。”
中年人笑着说:“那公子不知道很正常。”
“现在啊,我们各个村镇都按照衙门的吩咐,编了保甲。”
“每一家设立一名户长,三十户设立一名甲长,三甲编为一保,设保长。”
“我是甲长,手底下就管着三十户人。”
“这三十户有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我,我负责协调解决。”
“比如缺少种子、谁家生病,谁家又吵架了,谁家没粮食吃了等等,这都是我管。”
“我要是处理不了的,则是上报给保长,由保长出面解决。”
“以此类推,可以层层上报,最终解决百姓遇到的一些难处......”
相对于东南节度府松散的地方组织,江永才听到这个保甲制度后,眼前一亮。
他们东南节度府只能将权力延伸到县一级。
再往下,就是地方上的宗族力量把持了。
征税征粮,他们都得依靠地方的大家族。
这也是为何,这一次许多官员要辞官,节度使大人忌惮的原因。
一旦这些人回到家乡,让他们的家族不配合衙门,那足以架官府的。
官府征不上粮,征不到税,后果很严重。
说到底,还是官府在最基层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他们无法直接和百姓接触。
可有了这个保甲制度则是大大不同。
相当于官府将百姓组织了起来,直接绕过了地方的宗族。
“那你们这种保甲长都是官府任命的吗?”
“可有俸禄?”
“我们是百姓选出来的。”
中年笑吟吟地说:“但是必须由官府发给正式的文书,才算数。”
“我们现在是俸禄的,每月额外给我们二十斤粮食。”
“因为我家就在村里,所以管一些事儿,得到二十斤粮食,还是很划算的。”
“而且要是干得好了,以后就能选为保长,一个月就能额外得到五十斤粮食。”
“要是再干得好,那就能去衙门担任干事、参事或者书吏了,那除了粮食外,每月还有至少一两银子可拿......”
“我家大将军说了,以后所有的官吏,都得从甲长、保长干起。”
“你别看我现在带着百姓在地里忙活,说不定过个十年后,我就能当县令了呢。”
中年人说得眉飞色舞,江永才却是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张大郎搞的这一套,不仅仅将权力延伸到了村镇,更是打通了这些人的上升渠道。
意味着,以后当官儿不仅仅是读书人的特权。
只要在地方上做出一定成绩,得到百姓认可的,也可以扶摇直上。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一个管着三十户百姓的甲长,为何还要亲自下地干活儿了。
因为他要赢得百姓的尊重和支持,要想往上爬,必须要和百姓打成一片,真正的融入百姓。
可以说,张云川的这个重视基层,重视实干的制度,打破了江永才的认知。
这让他意识到,他们东南节度府现在的官吏层都是大小家族读书人出身。
他们没有深入地接触百姓,不了解百姓的疾苦。
所以他们做的很多决定,都是拍拍脑袋做出来的。
非但不会对百姓有好处,还有可能加重百姓的负担。
要是这个问题不解决的话,那他们东南节度府想赢得百姓的支持,赢得民心,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