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时候，刘非凡给杨明打了一个电话，邀请他去香河师院后门的小酒馆喝酒。
杨明升任香河市政府副秘书长之后，他的家仍然留在香河师院。
香河师院很会来事。在杨明宣布任命的这天，校长便亲自登门，请杨明一家迁进学院的专家楼。
杨明在师院的房子，是旧房，并且在顶楼。
遇到下大雨的时候，屋顶还会漏水。
这套房子是杨明留任师院执教后，学校分配给他的。
杨明后来与妻子结婚，本来是可以改善住房条件的。毕竟他的老岳父是从市国资委副主任位子上退下来的，家境比杨明的家境要好得多。
而且，他妻子又是独女。老岳父一家便主动提出，希望他们结婚后大家住在一起。这样，既解决了房子问题，大家还都有个照顾。
但是，杨明坚决不肯搬去老岳父家。他私下说过，如果搬去妻子家，他不就成了上门女婿？
上门女婿在香河是很没面子的。通常都是一些没本事没能力的男人，才会去给人做上门女婿。
其实，他妻子很希望结婚后能与父母一起居住。可是杨明态度强硬，如果妻子非要坚持，他宁愿不结这个婚。
当然，最终是妻子妥协了。陪着他住在这栋老楼里。
三年前，香河师院为吸引优秀专家来校任教，斥巨资修建了一座专家楼。
专家楼不仅面积够大，都在一百七八十平方以上，而且楼坐落在学院风景最优美的凌河边。推开窗户，绝美风景便扑入眼帘。
这么好的房子，谁不想拥有呢？
杨明深感对不起妻子，便悄悄去找了学院领导，希望学院能分给他一套。
杨明之所以敢找领导提要求，除了想让妻子有一个惊喜外，他本身的条件还是很优秀的。
在香河师院有这样的一个说法，学生心目当中，真正的教授只有三个。其中，杨明就算一个。毕竟，杨明的课，在全校是最受欢迎的课。
其实，那时候的杨明，根本就没评上教授职称。他的职称多年来一直停留在“高讲”上，杨明自我解嘲说，高讲相当于副教授。
杨明之所以没评上教授职称，主要是他没有评级的论文。
国内高校评定职称，最硬的考核指标就是发表的论文。如果一个老师没有在全国期刊上公开发表过论文，是会被排斥在外的。
再怎么受学生欢迎的老师，都会因为缺少发表论文这道关卡而与职称失之交臂。
以至于到现在，杨明真正的职称，仍然还是一个高级讲师。
当上市政府副秘书长之后，香河师院便强烈要求他一家搬进专家楼。
但是，被杨明婉拒了。
杨明不愿搬去专家楼，香河师院还是费了心。他们将杨明原来的邻居都动员搬走了，说是担心邻居影响副秘书长的休息。
香河师院的这番举动，杨明装作视而不见。他像往常一样上下班，出入在这栋他生活了近十年的老房子里。
杨明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当中唯一一个没有兼任其他单位一把手的人。他在市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推进落实免费医疗制度的试点工作。
杨明赶到小酒馆时，刘非凡已经早他一会到了。
屁股还没落座，杨明便笑道：“你这么大的一个堂堂市长，怎么跑来这样的小酒馆喝酒？是你的品位低，还是我的品位高？”
刘非凡扫他一眼道：“少来这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啊。”
杨明便嘿嘿笑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小酒馆还是老三样，一碟花生米，半斤猪头肉，外加一盘拍黄瓜。
杨明先捻了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问道：“今天怎么有雅致约我来喝酒了？”
“闲嘛。”刘非凡不动声色地说道：“人一闲下来，就想找知心朋友喝喝酒，聊聊天啊。”
杨明摇着头道：“你也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刘大市长恨不得将一分钟掰成两分钟来用啊。”
刘非凡笑道：“我这样，岂不是个陀螺？”
“差不多。”杨明轻轻叹口气道：“我说实话啊，非凡，你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
刘非凡似笑非笑道：“你觉得我是个能被工作累垮的人吗？”
杨明一本正经道：“人又不是钢铁，总有垮的一天。”
“那是别人，不是我。”刘非凡道：“我不说自己的铁打铜铸的，但绝不是弱不禁风的。倒是某些人，思想脆弱啊。”
杨明便垂下头去，低低说道：“我知道你是说我。”
他突然抬起头，直视着刘非凡道：“非凡，我想请教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提高个人修养，为社会多做贡献啊。”
“你说，一个女大学生，为了金钱，甘愿堕落到给人陪酒，甚至可能出卖肉体，她这是提高了个人修养，还是为社会作了贡献？”
“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力。”刘非凡道：“其实，那晚你给我和李潇讲了女大学生的故事后，我就一直在想，她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想明白了吗？”
刘非凡摇摇头道：“我不能说她做错了，因为，这可能是她的求生之道啊。老杨，你应该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会放弃美好的生活不过，而去从事见不得人的职业呢？归根结底不就是一句话，是没办法的办法吗？”
他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走过的路。你说，我们是幸运的，还是悲哀的？”
杨明一楞，小声道：“不至于悲哀吧？”
刘非凡苦笑道：“你比我好。你从小就生在城市家庭。我不是，我是一个真正农民子弟。你也知道，我父母至今还在老家务农。有人说我是学而优则仕，我承认，我确实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是，像我们这样没有深厚背景的人，在体制内有多难吗？你能理解吗？”
杨明缓缓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
“你不清楚，我不怪你。”刘非凡笑笑道：“过去，你是在象牙塔里种桃种李，与社会的接触是有限的。但是现在你不一样了，你要承担起改变和发展社会的重任。”
杨明苦笑道：“你别吓我。我可没你那么大的志向。”
“就拿你的这位学生来说，如果她毕业后，社会能有一份稳定的体面的工作给她，她还会走上这条路吗？”
杨明叹口气问道：“这是谁之错？”
“对呀，谁之错？”刘非凡面容严肃道：“你不觉得这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的错？”
“对。是我们没能给她提供创造好的就业机会啊。”刘非凡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老杨，如果我们香河乃至全国，都能让每一位年轻人有个良好的就业环境，有个光明的前途，我相信，你说的这种社会现象会自动消亡。”
杨明沉默了好一会，他突然抬起头说道：“非凡，明天我就返回深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