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我出门看见被烈日晒得沉迷的老傅,其实何必弄这一出自我感动的事呢?我总是会出门的,否则,难道要把他精心包装送来的清云哥的尸体在房间里闷坏了吗?
他牵着我毫无血色的手,说我长大了。
我笑笑,抬头望了望天边渐渐落下的夕阳,他丝毫没有觉得我就像那片被云遮住残缺的日光、马上就要不见了,当然,也不止他,这院子里的人都一样,老侯还在旁边笑,侯家、傅家,老宅的一些高阶管事都在笑,都在为抓住了二叔而高兴呢,全然不顾这背后搭进去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哪怕是自己最亲的人。
“我在房里休息的时候,我就想,这外边真安静,我差点以为、你做到这个地步,是不需要我了呢。”我说着,最后这几个字都没力气。
老傅比起旁人多些悲悯的神色,低下头沉思一阵,捏了捏我手心:“时时,我知道你为了清云和小沈的事情跟我置气,但这些都是必要的牺牲,成大事者、该放下的感情要放下,他们都是掌事,接下这个身份起就该想到有这一天,其实论的更狠些,咱家就连疏忱都不能留了,斩草要除根,许多年前我就是没看清这个道理,才会导致今天这个地步。”
我心下一惊,手攥紧了些,警惕的盯他,迅速就要往后跑了,好在老傅觉察到了我的情绪,自行斩断这个想法。
“我明白舟意舟行是你养大的,你对两个孩子难免有不舍之心,转念一想,疏忱的能耐也不及他父亲,听你的话,放走也罢。”
我紧紧瞧着他双眼:“你会再骗我吗?”
“事情马上要结束了,没有必要。”老傅摊了摊手:“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我都可以满足。”
我定了定心,偏头示意后边:“不要牵连外人,让路家的医生走吧,我这半年养病,劳烦他们挺多的。”
“好。”老傅毫不犹豫,摆摆手,那群全副武装的人就切开拦在门前的阻碍。
我哥混在人群中,头回恨他个子高,这么显眼,亏得老傅的视线现在只在我身上了,等人出了门,我才稍稍松口气,去想老傅方才的另一个针对对象,他说小沈?沈岐林?显然是他误解了什么,澄澄隐蔽工作做的太好,本来想骗舅爷,结果把亲爹给骗了,害得自己现在血淋淋的躺在屋里,唯一陪着他的只有早产虚弱的安安。
我突然便笑出声,蹲下身,仰望那位曾经也真心爱护过我们的父亲:“和惠歆是你派来的?”
老傅点头:“是。”
“那你有没有告诉她真正杀害疏忆的人是你呢?”
“……”
“哦,不止疏忆,还有小叔,小叔之后,还有绝望自裁的三奶奶,她气的把咱家的祠堂都砸了,跟那堆没有灵魂的牌位一起葬身火海,你有说吗?”
“……时时,那不是我的错,最后害死疏忆的可不是我,你和他一起进的医院,试问我一个做父亲的怎么可能把窒息致死的风险同时加给你?”他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轻轻抚上我脸颊,说到最后自己都心虚,浑浊的眼珠转了转,换了副更虚伪慈爱的表情:“侯文斌给你下的药,都是有定量的,只会让你显得虚弱,不会真的出事。”
我不语,早想到他会说谎,可惜了,老侯没来得及告诉他,我们已经把这个话题说透了,老侯自己都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因病猝死的,所以后来给了我解药,让我能在今天生下安安——好吧,这也够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垂头,哭笑不得:“可在惠歆眼里,就算戕害疏忆的不是我,那也与我有关,后来,我又护着二房的子孙,让泽宁翻不起身,你居然敢给她一把枪,你就不怕、她用来杀我?”
老傅叹口气:“不会的,那把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她不舍得杀你,你要排在后面,她甚至不会去杀傅鸣堂,因为那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了,痛快的死去反而是轻松,贺清云是他生命的延续,只有让这个‘延续’死在他眼前,才能让他的痛苦最大化,我一定要杀清云也是如此,不逼最后一步,傅鸣堂不会把底牌拿出来换他亲儿子。而今你看,你这不是就好好回来了?他也被堵在山上了,我们的计划今天就可以走到最后一步。”
“爸,和惠歆最后是死在我手里的。”我望着他一字一顿:“我第一次、亲手杀人,她藏了把匕首你知道吗?她是要杀我的,被一个人挡了,然后我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捅进了她脖子里,血溅了我一身。”
“你很勇敢。”老傅顿了顿这样答复我。
我咳一声,泪水跟着震颤下来:“那她的尸体呢?”
老傅提到这儿终于绽放笑颜,手背蹭了蹭我脸:“你恨她害了小沈,自己也吓着,我给你报仇了,一个小时前,她已经在狩猎区了。”
嗯,可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个血腥场面,马来的狩猎区挺出名的,什么玩意儿都有,惠歆是要死无全尸喽?其实疏忆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他是火化——两个小小的孩子啊,不甘心离开这世上时不知道有多疼,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相爱。
老傅格外骄傲,似乎庆幸自己做了这件会令我解气开心的事,将我揽着靠在他膝上,轻轻的、一下一下顺着我发丝。
“你还想要我做什么呢?”我抹着泪痕问。
他依然是轻轻的:“很简单,再去一次钟楼,再见傅鸣堂一回,你不需要做什么,我会帮你的,然后所有事情就都会解决了。”
我忍着痛起身,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登上那座楼,但大抵也只有如此才能给澄澄和安安积累足够的道德资本、让他们过得更好了?我便认了:“但这次你不能想着牺牲封适之。”
老傅很无奈:“他是自己过去打算跟傅鸣堂同归于尽替你解决麻烦的,这不在我的计划范围之内,时时,爸爸保证,只要傅鸣堂不动枪,就是摔下钟楼他也不会死。”
“他是够傻的,也怪我,干嘛不说清呢?叫他就这么掉进旁人精心织造的天罗地网中,成了最没用的棋子,明明只需要我一个人的对吧?”我苦笑着擦擦眼泪。
老傅稍显严肃的绷起脸,语气还保持平静:“时时,你不可以这么跟我说话。”
“那我应该感谢你带给我的人生?”
“我何尝不是为了你呢?如果没有你,傅鸣堂没有可以嫉恨长房的地方。”
“那是我的错?”
“不,是我太过软弱了,所以今天,我需要强势最后一次。”
老傅克制着自己松缓眉头,再次牵住我已经拿远的手。
“走吧,再晚了,上山的路就不好去了。”
老侯感觉差不多了,也嬉笑着上来搭我的肩:“怎么着闺女?看你脸色不太好,要是吓着了腿软走不动路,不然叔背你啊?”
老傅满眼醋意的怼他一肘:“管谁闺女叫闺女呢?我同意了吗你就叫啊,自己没闺女么……”他说着,控制操作杆推进轮椅走了。
老侯长长的嘿了一声,拍拍我气鼓鼓的:“时时你看你爸多小气?怎么说我也照顾了你这么多年,还救了他老命呢,他就这么对我?我就叫闺女就叫闺女!他有本事跳起来打我膝盖啊、现在站也站不起来……”
我听着头疼,没等他说完就走了,虽然老侯某些程度上是比老傅靠谱多了,可惜我也提不起精神、没法安慰这颗躁动的心,只顾提醒岚岚等人守好主屋,在我回来之前,不让任何人进去,除了安安会哭,玄则要抱一抱他、哄一哄,其余的我谁都不信。
纪槟在旁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我安排,就悲哀的晓得他的信誉终究是救不回来了,自动选择来扶我,走半路扛半路把我拖上山,期间老傅还想问问我这怎么回事,都被他的烦躁逼退了,直到回到广场上,他将我放下,我俯了俯身,看见从楼顶滴下来、落在灰色水泥地上已经干涸的褐色血渍。
我分不清那是谁的血,大概率是清云哥或者和惠歆的,澄澄的伤口不在动脉上,不会造成大面积喷射,老傅没耐心让我一直盯着那玩意儿,几番催促我一个人上楼,我便上去,看见被追逐的乱糟糟的二叔和齐承,才瞧见,那血迹也有可能是之之的,他被俩人紧张的挤在中间抵着脖子,脖颈处已经被匕首划出一丝红色。
老傅上来时塞给我一把枪,可我盯着这场面,我不想再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了,既然所有人都说、傅家仇恨的万恶之源是我,那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
我把枪从腰间解下来,齐承吓的一颤,止不住的呵斥,却见我只是把枪放在地下、踢到一边,二叔怔了怔,伸手拦住他,尽量保持着镇定问我:“时时,疏忱呢?二叔跟你保证,只要他平安,封适之和卷宗我都给你,我也不走,任你处置,好吗?清云的事情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