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弦月细如勾玉,藏于云间,漂泊无光。
露台不高。
他却觉得群山万壑之间全部的风雪全部涌到了他眼前。
张良的衣摆拂过一阵风,连霜花也不舍得让他沾染分毫严寒。
这一片霜随着风打着旋儿,从木窗缝隙里溜进去,飘到许栀手背上。
她蓦地一激灵,转头时,陈平已经不在地上跪着。
“公主殿下的人很知进退。”李贤道。
许栀轻笑,“论说猜中人心思这一点,陈平不如他兄长。从头到尾,他哥哥就没出现过。”
她这是在指桑骂槐。
说完,她绕过李贤想去关窗,指尖刚刚触上檀木。
他人走来,握住她手腕,虽轻轻一拉,她就跌到了他身前。
许栀盯着他攥她的手腕,她笑笑,“如你这般一惊一乍的才会露馅。”
只要涉及伪装,许栀还真能和和气气、公事公办。她根本没理他,甚至还指挥上了他,那神态就像小时候。她希望他装得像个少年,李贤只会死气沉沉的盯着她,最后不得不服从命令,起身把波斯猫逮回来。
他松了她,勾起一抹不察觉的笑意,“那该如何?”
许栀扯了他的袖子,比划了两下,“这样,这样,都行。总之,”“不得突然拽我。”
她说话时,眼睫扑闪,在灯火中一明一暗,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说来臣上辈子不曾娶妻。公主若想教多一些,臣自听命。”
他这话一个露骨的字也没有,却道尽了两辈子的事,又恰好让她想起在楚国的时候。在那个时候,他就将她里里外外看透了!
他恰时俯身。
许栀这才认真看了他,神色晦暗之中,蒙着模糊不清的雾,寒气化成白雾,在他上挑的眉眼间缭绕。
她一时凝噎,侧过脸,支开话。
“你最好悠着点。蒙毅也在雍城。”
言外之意,再像是在大梁那样,就不是她来动手这样简单。
“臣以为,相比于臣。蒙毅或许才是公主应当提醒注意之人。”李贤悠然道:“不过无妨,臣在雍城尚有时日。”
“若非蒙毅让我不准妨碍你的公务。我早去在郑国府上问了。”
“郑国。”他念了一遍他名字,想的是另外一件事。“你若要去他府上,倒也不用避着我。”
他说话留三分是骨子里的习惯。
其实后来厚雪消融的某个时刻,李贤仔细想一想,上天对他并不吝啬,老天给了他很多机会,不过没有一次他抓住了。
她将话摊开说,“郑国在关中十多年,一辈子也就是想当个工程师。”
“公主愿放他去楚地漓江?”
在嬴政没有表态之前,许栀的回答不乏可以看做是李斯的试探。她不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许栀摆摆手,“……说来你也知道郑国没什么政治头脑。他偏又是韩人出身,若让他待在雍城,他迟早会被田儋之类的旧贵族给利用整死。”
李贤发现许栀连修筑灵渠这种工程琐碎,都知道得很清楚。
“家父亦是如此作想。”他说。
只是在她身在局中的时候,这些链条是怎样连成一线,就不那么清晰了。
窗柩被风一吹,吱呀作响,也带起了她耳边的长发。
“正好他想修灵渠,有任嚣将军和他一起去,不会有事。”
李贤缓慢抬手,将她的头发别在耳后,语焉不详,“此夜还长,公主若不快些让窗外的人离开,是想要与臣耗上一晚吗?”
“那你就赶紧办正事。”她干脆回答。
李贤笑道,“你不妨催我快点。”
“你快点。”
许栀听到笑声的震动,只能看到他襟前的纹饰。他头只要稍微一低。这个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已经格外暧昧。
谁料,他并未停在她想要的位置。
他这人就是失去太多,失败得太惨烈,以至于他把温柔相待也算作是别人的特长。
他想她清醒的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谁。
不过许栀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他指腹擦过,只让一抹丹色留了下来。
“你若再突然这样,我真要动手了。”她说。
他指节微曲,顺势停在她颈侧,眼神留恋在指节上那抹朱红,似乎还留在她的馨香。
“那我可不可以?”他竟然询问了起来。
许栀僵硬的扯了个笑容。“我该说你挺有礼貌?还是该给你这种登徒子一个耳光?”
他表情没变,微微垂首,眼里好像溯回了一整个日月光年。
他的眼神又混淆了很多昏暗的颜色。
她的发丝在他指缝穿过,如练,如流逝的时间。
他垂眸,撩过她落在锁骨的头发,“臣脸上若挂彩,实在有辱公主的颜面。”
李贤说着,单手解了系在下颚的红色绸条,将官帽放在案上。
这下好了,除了腰带,上下全黑,像块陡峭的灰色岩石。
“阿栀,你何时能予我一亲芳泽的机会呢?”
得亏他直接了当,且还又还能这么锲而不舍、不要脸的开口问她!!
“我看你是律文刻傻了。”
“…”
“你想知道?”
“愿闻其详。”
“大概要在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相合的时候。”
他不知这是汉代的《上邪》。
相誓之说,说成笃定拒绝,竟显得契合。
他沉默,眼前忽而闪过一些幼年的、往昔的回忆。
“上蔡多雨,冬日雷声不断。上郡极寒,夏季有雪。至于山河与天地。我现在答不上,不一定以后没有答案。我想终有一天,山川能改,海天也会相接。我想你终究对我……还是比陛下所言的马生角,乌白头要仁慈许多。”
他说得格外平静,几分剖心剖肝的忠诚。
李贤搂了她的腰,她没推他。殊不知许栀全把方才的话当成了笑话。
他深深看着她,“如果可能,我希望公主可以偶尔顺应过往。”
“什么过往?”
“互为姻亲。”
她听到外面鸟雀细微之声,风一吹,似乎夹杂霜雪。她在城父吟诵的《白头吟》仿如还在耳畔。
许栀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如果这辈子她和张良没有结果,那她和任何人都不会有结果。
她管不了她的心。
她唯一能控制的是将自己的一切押在大秦。
许栀面上没有任何表态,不动声色笑道,“这要看李上卿的本事了。”
她瞥了一眼外面。“雪落这么大,夜已深,不会有什么人看着我们了。你告辞吧。”
李贤回身抱了一下她,然后满意的看着许栀朝他虚情假意的挥挥手。
许栀回到驿馆。
几近头晕目眩。
她从随身箱箧中翻出来那半环玉。
她抬首看了眼朦在夜空的月亮,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知道张良此时在做什么?
他习惯早起,该是睡下了。
她又想,他都忘了过去,哪里还有什么习惯呢?
许栀发笑,只觉周身寒凉。
檀香已烧尽,那间房的灯都熄了。
又过了很久,久到雪已经将他的发染白,张良也没挪一步。
如雪之洁,如月之明,昔日信誓历历在目。
她的血。
他的血。
鲜红如赤,同样历历在目。
他手脚发凉,连同心脏也传来了寒意。颤抖的
这时候,一伞悬在了他头上。
有人在为他掸雪。
“先生。天冷,我们回去吧。”说话的是田儋的妹妹。
“先生过几日要亲送请期之礼至郑大人府上,该要当心身体。”
霜雪天的月光几乎透出一种蓝色。
满身风雪怎求两全?
九个月前,张良看着游医打扮的墨柒,一时愣住。
“你也饮下了他的药。”
墨柒罢手,不欲多解释。他和韩非是最早发现张良活着,并且没有失忆的人。所以他们才在嬴荷华来之后说‘和棋难下’。
“我早该相信,赵嘉所言不假。”张良说。
她真的不会杀他。
他也做不了自己满腔算计之外那一分真心的假。
可为什么,他们还是走到了如此绝望的这一步?
墨柒走了几步,回身注视张良,默默咏叹,“宿命的终点,如果只是生与死,也很仁慈了。”
“张良,”
墨柒刚刚开口。他就明白了和张良这样的人从来不需要多说。
张良近乎奇诡的掌握所有人的动向。他对他始终有种掺杂了畏惧的敬意。
太聪明,近乎是一种痛苦。
“当年用来救老师的东西,竟然在良自己身上发挥了作用——屏息。”只听他又笑着说,“大概没人希望我记得过去。”
他算到嬴政不会在这个关头要他死,他算到李斯会妥协,知道姚贾会赶着放他全家的安全。
他也大致明白李贤为何三番四次派人在栎阳。
墨柒口中的药,他又究竟是什么时候喝下的?
张良脚下松软的雪声给了他答案
——六年前,临近雍城之处,古霞口的那处山洞。少女啜泣着,手忙脚乱的将珍贵药物都送入了他口中,李贤在手术时也给他在伤口上用了很多药。
现代把这种情况叫做抗体。
可他们步入喧嚣,最后留下的只有寂静。
倾樽陌路,故人阑珊。
张良算来算去,也没想到他会以这个身份再次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