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起了一个人。
赵嘉。
那个差点杀了她。幼年时,她说不如将他阉了的赵嘉。
为了利益得失,她竟也可以亲自去笼络?
嬴政绝对做不出这种事!如果有人胆敢在幼年时威胁他,他在掌握了绝对的力量后,他会报仇雪恨,一刀杀了他。
嬴政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错看他眼中的这抹愤怒,她并不知道嬴政童年全部的事,生怕触及过往。她极力解释道,“赵嘉对秦之边军献策颇多,蒙恬将军亦觉其有用处……当时蒙毅亦知赵嘉被缚旬阳之事,我与之只是点头之交。”
嬴政沉眸,愈发深。
许栀一顿。
她没能看懂嬴政眼中饱含的疼惜。
不需要亲自动手,但需要亲自动手的决绝。
对有现代思想的许栀了来说,这种矛盾其实挺可笑的。
但在封建社会来说,这的确是不失为一种办法。
秦国王室之人,可以心肠坚硬如斯,但杜绝软弱。
“赵嘉畏惧于秦。但边军之守,匈奴之祸,只有秦才可以实现他的夙愿。赵国李牧已死,燕王竟苟延残喘依附于它。”
“廷尉今日与荀子之言后,恐将饱受争议。”她不掩饰她的企图:“父王之刃,不如是我。”
她看不到嬴政的表情。
只听他笑道:“你是寡人的女儿,寡人绝不会让你作匕首。”
接着,他又说:“三万金之用,你让陈平写好奏章,递交给丞相。”
许栀蓦地抬头,嬴政目光减去锐利,深深的注视着她。
他非但没有怪她擅作主张,还变相的给她欺瞒的行为“报销”。
漫漫霞光倾斜,落入嬴政的眼睛。
“王绾之处有寡人拟好的诏书。三月后的初八,你方去拿。”
嬴政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在苍茫之中。
至于嬴政提到的诏书。
许栀如期去往丞相府。
她割开漆封,提心展开,落印的时间正是在荀子入秦之时,大抵嬴政也担心,他会在称帝之后控制不了秦国带他的束缚,从而牺牲他的荷华。
许栀这才知道嬴政已尽他最大的努力做好一个父亲的角色。
“陛下之意,还望公主深虑。”
许栀将诏书递给王绾。
王绾看到诏书上所呈,他也都愣住。
没想到接下来嬴荷华的反应,让王绾疑惑更深。
“丞相之言,永安牢记于心。”
她当着他的面提笔,书上所呈乃圆润通透的小篆,果然是深得李斯之风。
“公主可会后悔?”
她笑笑,摇了摇头。
阳滋钮印溽上红泥,旺旺的丞相大印一盖,此事就成了定局。
嬴荷华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公主?
她究竟是任性妄为,还是深明大义?
他的大王,他的陛下,又到底深知六国之亡的经验,还是至此将天下视为可鞭策之物。
王绾从来觉得——任何人一旦沾染权力之巅,就无法消除居功自傲、好大喜功的魔咒。
秦国到底有怎样一个未来?
只是可惜,他积劳已久,他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想明白这些问题了。
“你要保重身体。”
许栀叮嘱,她离开丞相府的时候,路上碰上了姚贾。
“臣拜见公主殿下……”
姚贾和李斯那种自律的人不一样,李斯一向注重饮食健康与作息规律。
而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松懈下来之后,姚贾已经正式开始中年发福。许栀感觉他平时上朝走两步都嫌累。
他的府邸和王绾府离得不算近,这会儿他没叫个仆人,竟是自己一个人提着一大堆东西,前来拜访王丞相。
其实姚贾这样做,只是复刻了多年前那个落魄的士子。
然而官员之间的交际很是微妙。尤其是监察机构和丞相之间,不能有太多私交。
姚贾看见嬴荷华的时候,朝她行了大秦新定的拜礼。他又急着想要证明他的合法性,匆忙拿出拜帖,平时摆足了官威的姚贾现在一幅手忙脚乱。
奈何他手里东西太多,也没个塑料袋给他打包,帖子不慎掉到了地上。
“姚上卿慢点,莫着急。”她笑了笑,“我说丞相大人方才怎么急着要我先走,原来是在等上卿叙话。”
嬴荷华神色本来不够好,但她许是被自己逗笑了,语调不严肃,也没有质问他是不是在巴结王绾。
那帖子还被她捡起来,颇为友善的递给他手里。
这下,姚贾才觉得新上任的御史陈平说得是真话。
只要不要触及永安的逆鳞,她就是和睦温言,并且在私底下真的没什么公主架子。
姚贾觉得这是她最近与王绾走得更近的缘故。
可惜王绾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
李斯,他已经没有办法阻碍他的脚步。
王绾知道姚贾和李斯是一类人。也许是姚上卿一直以来都是巧言令色的形象的原因。不能说姚贾心术不正,只能说,他只是过于热爱地位。这对秦国来说不是好事。
王绾拿出一册书卷与一盒锦衣,引得姚贾声泪俱下。
案上的香徐徐燃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逼他亲口说出了一番誓言。
姚贾并立三指。
“我发誓,日后绝不觊觎你这个位置。”
王绾盯着他。
……“我姚贾用这一生的仕途与荣辱发誓,如若失言,必定教我不得好死,五马分尸。”
——
许栀也没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那是好几个月后的事。
——
这时候,除了嬴政,没有人知道诏书上写了什么。
秦国人,乃至天下人,没有人预料到十五年后的坍塌。
嬴政并未要求荀子留住在咸阳宫中,而是另在渭水之岸的离宫为他另为安排了一个清雅之地,更派重兵为护,勒令众人不得打扰。
李斯发觉嬴荷华能下手杀张良的时候,他已经感到血凉与恐惧。
律法之严苛在于能维系框架,他们这样的人,最怕遇到了打破秩序之人。
嬴荷华已经有了能够议政的位置。
他不得不开始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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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栀从章台宫回官,就听到芷兰宫内吵嚷的声音。
梅花被许栀当时修剪得有些稀疏了,没走两步,就看到了声音的来源。
陈平和郑绸。
两个话都很多的人一旦开始说话,根本没有办法停下来。
“昔年秦国先王不明之事,三十年之后,或许会有不同。荀子来秦,自有一番变化。”陈平道。
郑绸打断道:“你说这些都是很缥缈的东西。战国争雄要靠实力,只有实行耕战才能富国强兵!”
陈平之前怎么没发现寡言少语的郑国有个这么叽叽喳喳的女儿。
“秦当然想天下稳固。”他道。
……
许栀不准备打断他们。
不料陈平先发现许栀。
“殿下。”
郑绸垂下了长长的眼睫,阖手拜道:“永安公主。”
许栀还没从章台宫的事缓过神,摆手让他们继续。
她几次张口,还是喊住了嬴荷华。“公主……”
嬴荷华停下,也不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郑绸深吸一口气,“公主之前命我监制的器械模具,已有成效。”
许栀迈进侧殿的工具操作间,拿起机床上的一个模具,瞧它已经有模有样,心里平静许多。
“只要测验成功,便是大功一件。”
被表扬了一番,郑绸喜上眉梢,笑道:“墨先生的图纸真算精巧,大抵再坚持一段时间,公主之物便有雏形。公主……您看,我已在宫中待了快一个月了,不知父亲是否康健……”
“你很想出宫?”
“嗯…”
许栀颇为无奈的笑了笑,她让阿枝把出宫的令牌给她。郑绸栗子色的眼睛亮了一下。
随后笑着将令牌贴近胸口,眉飞色舞的朝许栀说她要去一个很美的小村子,那里种了很多他们韩地的玉兰花。
提起韩地。
她愣了一下,但嬴荷华并未生气,只是有些晃神。
许栀想起了一朵被她别在耳边的玉兰。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宫?”
她看向她,“今日的事做完便可。”
许栀都这样说了。郑绸鼻梁上小小的黑痣还在她眼前晃。
“还有旁的事吗?”她抬头。
“殿下其实蛮有人情味。”
许栀很担心王绾手上的东西会是婚书。
其实现在这个局面,她能嫁的寥寥几人,仔细排查一番就能猜到大概。
虽然她早就不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度标榜用它交换的利益为上。
可一旦谈婚论嫁开始,她总是心里忍不住的低落。
她看见殿中案台上多了些精致的木盒。
阿枝将木盒打开,淡黄色映入眼帘。
“公主,这是齐地进献的绢巾。”
一方手巾,质地柔顺,她摸到的时候,却又立即搁下。
陈平立在屏风之外,欲言又止。
郑绸和她爹一样,没什么心眼。她心里那点儿事,哪能瞒得过陈平?他从大梁回咸阳,来芷兰宫不过三回,就已经知道她在嬴荷华给的休息时日去了什么地方。
——雍城。她居然在嬴荷华眼皮子底下去找张垣。
嬴荷华并不知道张家被安置在了那里。她既然做了,那就必当置身事外。
而李贤这两日,就跟辞官了没什么区别。他本有咸阳的要职,却频繁的赶赴蜀地。
陈平很意外,他看见不该看的场景之后,他居然一点儿没找他的麻烦。
嬴荷华一责难,李贤就真的安分了起来。
陈平听嬴荷华平平淡淡的说:嬴政知道他在楚国的事,他花了谁的金子。
他心里既高兴又害怕。
前途就在面前,而危险也在身后。
比如当下的郑绸。
没什么武功的人,胆子自然小。他路上碰到那个神出鬼没的卢衡,他都能被吓到。
偏偏隔三差五,他都能知道一些让他担忧的秘密。
陈平耐心听完嬴荷华的话。
“臣以为,一切都以大王的意志作为终点。”
“父王之想,我不敢揣测。”她笑了笑。“天下的局势,譬如头上的天气瞬息万变。”
他见嬴荷华这样说,觉得这个局面,他还是不说张家在雍城的情况比较好。
除此之外,在嬴荷华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还能安全的、偷偷去见张良,看看他的近况。
——
雍城在几日前也下过一场春寒的细雨,将一片开阔的地段变得干净整洁,阳光一照,连城门口的铁质器械都变得亮晶晶的。
本是绿树成阴的好景象,然而士兵手握铁槊,在光怪陆离的一连串剪影下,这样的冷光也显得有些突兀。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
陈平看到了张良。
他从缀满了木兰花的树丛中回过身,一如多年前,陈平在梅花林间看到他的第一眼。
那是绚丽夺目的玫红,这是清透碧洁的玉白。
衣袍系带也都素色,更宛如谪仙。
然而对陈平来说,一别只是半年,却是天差地别。
只见他从树上扯下一道帷,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翻开一卷竹卷。
清容雅质的声音问他:“阁下是何人?”
陈平愣住。
张良不恼他的闯入,“阁下从何而来,临于寒舍,有何事要解?”
陈平哑然,又愣了会儿,才开口。
“我从咸阳儿来,先生……能解何事?”
“既是求问,当要静心而观。”“想必阁下舟车劳顿,不如先饮一盏。”
转眼,一壶热茶已注入了黑色的陶盏,绿白色的浮沫被他轻轻别开。
仿佛他从来没有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