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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以后,咸阳井然有序地宁静下来,城郊外幽深巷道内,树影层叠之下,掩映着一处茅屋,内里烛火晃动。

帷帽摘下。

寻得此处,来见他的第一个人。

不是楚系芈姓,不是秦臣,也不是秦王的人,竟然是永安本人。

大巫没想到嬴荷华会来。

“永安公主?”

许栀忽视脸上画着倒挂三角白纹,大巫所在的四周都处于一种诡异。

大巫不由得沉笑,诅咒生效,他差一点就能杀了嬴荷华。

“公主有何事?”大巫话音落。

许栀慢慢开口:“祭司来秦所谈之中涉及到我,永安自不能置身事外。”

巫女将油灯照得更亮了些。

“外臣所行乃卦象天意。”大巫道。

许栀拿起桌上的龟甲,缓言道:“卦象之类,应有他解。”

“外臣的卦已经禀明我王与秦王。”

她接着凝视奉在架上的那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龟甲卜辞,“那您就再算一卦可好?”

哪里还能再算一卦,这是容易的事情吗?

当初在古霞口,嬴荷华喊着赵相郭开去打猎的事情可算是传到南楚。

项缠也说过她有些不同,没想到这不同有些奇怪。

嬴荷华哪里像昌平君所言之状,看起来是娇生惯养,为非作歹惯了?

大巫佯装着慈祥,脖子上挂了三圈碎玉碎骨,一个劲儿地响,“公主并不想来楚,才与外臣说这话?”

许栀只笑了笑,“您还不知道吧,芈姓之中,并不是全都想要我去楚为后。当初公子咎求娶,也是有人帮了大忙。”

大巫这才感觉到嬴荷华不简单。

她抬眼,“芈姓之中,不全是亲楚之人。当年宣太后,华阳太后可不会帮衬着楚国。”

大巫道:“公主不知芈夫人乃从我楚国出?”

“我母妃是楚国公主不假,但为什么要让她去秦,我想大祭司比我从父王只言片语中猜测的,更加清楚。”

大巫神色模糊,但不表态,她续言:“这时候了,秦国翦灭韩赵。你们认为的可信之人,还会帮楚吗?我若是他,就该好生留在秦国,这才叫衣食无忧。”

大巫听她明摆着在说昌平君芈启,她这是显然的挑拨离间。

她走近一步,巫女退至身侧,开始拿出往事,“项缠此人有江湖豪气。如果不是我想不了了之,祭司以为他还能安然回去?纵然昌平君有再大能耐,能把他从廷尉狱捞出来?”

“公主的意思是……”

“昌平君曾把我与魏咎关在一处,惹得父王大怒,至此,我与之不合。我所言真假,祭司随便打听便知。”

“秦国再好,最多是个公主。若在楚国,我不必去听外人之规训。”

她的声音充满了野心与对权力的渴望。

大巫这才依稀感觉到,嬴政喜爱此女的原因。

“可昌平君之言,若我与公主合作,楚王定不会饶恕我。”

许栀也轻轻笑了起来,“荷华只是想要做楚王后,祭司在楚国好,自然也希望楚王好。”

她轻描淡写的话,没什么重点,但仔细一听,倒像是在暗示他什么,令大巫情不自禁地涌现了一个深谙的念头。

许栀从屋子出来之后,登上马车。

陈平的信中说:显也与张良密谈半月。

若楚国横插一杠,按照李贤之前所言,速灭魏——大梁水事提前开闸,水火无情,不会管你是谁,一概都死于其中。

正史记载:现今的楚王芈犹只在位了几月,继位者就是末代楚王负刍。

暗卫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车枋处。

他听到了屋内的谈话,嬴荷华把阳谋学得恰到好处。

“此番已宵禁。公主若要回宫,不当乘车。”

许栀嗯了一声,她下车,手上已然多了一个轴卷。

“此处离王将军府邸不远,王贲在外,想来冯婠亦是夜不能寐。”

许栀不清楚到底有多少的阴谋阳谋以她为饵,开始铺张成为了蜘蛛的网。

但她很肯定,自己不是饵,而是捕食者。

冯婠总觉得小公主身后跟随的影子很是眼熟。

总感觉在哪里见到过……

第二次踏入王将军府,冯婠依旧是袅袅容色,月如清,却有不同的感受。

现在,站在许栀面前的是冯安之女冯婠。

许栀担心冯婠是为了复仇而进到了王家。

旧时仇怨,秦赵的旧恨,开解需要很漫长的时间与契机。

许栀在来时已经让阿枝收集了她的信息。

冯婠在赵时,不曾出过家门,社会关系简单,她典型拿的灰姑娘剧本:父亲出远门后回家生病,后母苛待,在邯郸城封城前卷了钱财离去。

至于她和王贲的相遇,这不是许栀要关心的内容。

她只想让冯婠明白,颍川郡冯亭,长平之战,都是往事。

冯婠看到嬴荷华的时候,她没有睡下,不知要做什么,她脸上显然是慌乱的。

许栀没看到冯婠攥紧了裙边,她一边进府,一边说话:“我前日听说王姮姐姐回了咸阳。”

许栀将幼时练好的计俩用上,她在顷刻之间掉了眼泪出来。

冯婠听说了传到沸沸扬扬的大小事宜。有一件还是她在街上亲眼所见……冯婠哪里知道嬴荷华说着话就开始啜泣了起来。

“夫人。你说,我去楚国后,还能回秦吗?”

宣太后来秦,一辈子没回楚。

冯婠连忙轻声去安慰她,“公主殿下……”

嬴荷华进到内庭,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珠,好像刚才与大巫说着条理清楚的人,压根儿就不是她自己。

“夫人,”冯婠的贴身侍女进来,她看见嬴荷华在的时候,脸色有些紧张,肩膀都在抖。

许栀本来就形象不好,这下,她感觉该是自己之前在巷子中的举动把嚣张跋扈给彻底根深蒂固了。

临亭一角的小案上有碗东西,徐徐冒着热气。

许栀只是晃了一眼,也没怎么留意。

不知为何,冯婠好像不想让她在这里坐太久,说亭外风大,去内庭中房去坐。

“对了,有一件东西,我想你应该想看。”

许栀将冯安的遗书从袖中拿出来。

冯婠展开竹简,看到字迹的第一眼,她就笃定这是父亲的亲笔。

她震颤着看完后,对父亲,对自己家中的忠心之处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秦赵韩魏,纠缠在一起,仇恨也融合在一处,报复过去报复过来,无有尽头。

而冯家从一开始只是郑室的忠臣。

冯婠这才恍然大悟当日在街口,拿着刀架着她的人——实际上是李贤。他的父亲受秦王之命处理颍川郡暴乱之事,此事查不清楚,大多会遭到斥责。

“公主为何愿意给我?”

“因为给我此物的人是曾在韩救了我的墨家女子,而她是郑王室的遗孤。”

冯婠抱着竹简,肃然对着许栀一跪。

许栀眼泪来得快,收得也快,而这下换做冯婠了,这样娇软的美人哭起来,当真是要人命。

“若非公主此夜告知于我……恐成祸事。”

许栀听她这样说,再在扶着她起身的时候半握了她腕间的脉,脉象上看,如果她摸准了。

结合前后的事情,许栀猛然间发现了那碗药是什么东西。

……

没有人能遭受得起这种一尸两命的打击。

王贲也是。

冯婠看着柔弱,性子如此刚烈。

许栀见她泫然,不会再有那种念头,她不欲拆穿她。

“我此来还想让你代书,你可否在给王贲将军的家书中带一句愿将军莫忘之前与我的约定。”

“当然。”冯婠立刻吩咐人拿了笔墨帛书,写好之后,又拿给嬴荷华看。

在书写之时,冯婠想起那个影子,她提了一句。

“…我听说李监察已呈书回咸阳任职。”

“这样吗?”许栀淡淡道。

“公主不知?”

许栀不知道冯婠为何这样问,但她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打了朝臣的传言,兀自笑笑,“我躲着他,不曾说过话。”

的确,关于卦象大巫的事情在章台宫传出之后。

她欺瞒他是真,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对李贤避而不见。

所以她更不知道,朝上多数大臣上书有异议,是李贤暗中带的头。于是乎,朝堂上就变成外客、宗室反对,楚系赞成的假象。

“公主。楚使说得着急。你,不等张御史回秦,就要去楚吗?”

许栀没回答什么。

她从头到脚把自己武装起来的坚韧,在这一问上,她喉咙发苦发酸。

她要去做好这件事,这件张良不喜欢她去做的事情,才有可能为自己寻得一个两全其美。

夜色深了些。

冯婠越发看不懂嬴荷华。

她的身影融在黑色之中,与她衣衫一样浓黑。

冯婠也看不懂嬴荷华身后的那个影子。

李贤换了这衣服跟着她,又不说不问,前前后后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只是想保护永安公主不被卷入旧事?他在保护她?

风拂过。

想不清的事情太多,冯婠自己又何尝不是?

“夫人,这药?”侍女这才诺声开口。

冯婠姣好的容颜在月色之下如玉如瓷,她压下眼,抚上小腹。

“倒了吧。”

出府后,许栀把‘暗卫’叫了出来。

“帮我跑一趟,将这卷轴给一份给王贲。带话给他,冯婠心结已解,等他凯旋做父亲。永安万望将军不负我所托,务必让张良与陈平安全回秦。”

“…诺。”

她看不见他,他的声音像是之前一样从身后传来。

但许栀总觉得暗卫今天晚上很奇怪,他向来不会走在离她这样近的距离,他说话的声音也有点不对劲。

“你声音怎么回事?”

“……咳,属下偶感风寒。”

许栀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她又问:“你武功是不是很高?”

“尚可。”

“你随身保护我应该知道,李贤武功挺高的。”

他难得在被刺激了之后,能从她嘴里听到表扬他的话。于是今夜伪装成暗卫的人忽然有了别的打算,暂时不想马上质问她为何欺瞒了。

还不等他多想,她又说:“你能打赢他吗?”

……

“…可以。”

“看来你也很厉害。”

许栀是在覆秋宫让咸阳令做了准备,她大摇大摆走在宵禁的路上,并不会出事,想着之前暗卫提醒她的话,想着之前在李贤的院子中,她觉得这个人在她的‘淫威’的胁迫之下还挺听话。

好用又忠心的匕首,当然不能闲着。

“魏国的丞相显也不是个善角。魏咎如果有存国的机会,他也不会放手。如果你去大梁能帮上忙,那就去帮王贲救人。”

李贤愣了一下,当时听闻她要嫁楚,还以为她不打算喜欢张良了。至少比起大秦,她对张良的爱,不能算多。

但现在看来,她还是分外关心他。

…这声诺回答得咬牙切齿。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

“别当哑巴,我问你叫什么?”

“属下没有姓名。”

“……你当我不知道?不登名造册,你还能留在秦国?”

李贤走得急,没有留意过官府登记过的名字是什么。

他宁愿装哑巴,也不会把卢衡这原名说给她听。

除非他又闲得没事做了,觉得一个张良还不够。

张良、魏咎,现在居然还多了个最棘手的——曾经他最看不上的楚王。

当初就不该撺掇楚臣立芈犹,芈犹那傀儡,竟然成了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见他不说话,许栀换上刻薄寡恩的语气,“万一你去大梁死了的话,我总得要知道给你家里人怎么发抚恤金。”

“……”

许栀听他连诺也不说了,停住了脚步,忽然转过身。

不知道他面甲之下的脸是个什么表情。

但人开始杵在榕树底下,不动,就那么静静站着。

许栀开始有些局促,上次这人身上虽然冷冽,但不是这样。

现在,又窒息又可怜的气氛蔓延在他头顶,偏偏那棵榕树还被风吹动了。

她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开始反思,是不是因为以为自己话说重了?

但许栀深知自己目的在何,她梗着脖子,摆摆手。

“我懒得去造册处翻,不想说便罢了。”

榕树叶被风吹动,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暗卫的头顶。

天上玄月一揽,刚好随风丢进了他的眼中。

许栀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有一束橘色的光晕,也这样落入了一个人的瞳孔之中,泛起涟漪不久就被变故给轰然推到。

他说:“虫二。”

许栀笑了笑,哪里有这么怪的名字。

无关风月。

还是风月无边。

实际上,李贤哪里知道这个后世的谜语典故,小篆字体之中风月二字与虫二也是沾不上边的。

只因虫与心之间,只是互补缺漏了两笔。

这场幽暗的大局渐次拉开,风月无边,虫二心事,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谜?

一日后,覆秋宫中,尉缭听许栀讲了前日夜中发生的事。

大梁城城垣,层叠云雾将这座城池笼罩,不见底下的土褐色。

夜色掩映,大梁城外的洪水已经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