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盈盈烛火。
香帅营的头船‘落花’顶舱上,坐满了人。
夜已入深,整间房里的十几个人,只在火光下,亮出了半张脸。
气氛相当凝重,无一人作声,绷得像弓弦一般。
林应坐在主位,不动声色地喝茶,身后清风朗月,如两个木桩一样站着,一动不动。
左边几个人眉头紧锁,满头虚汗,眼神飘忽。
右边上首坐着的,是一个尖嘴脸突的中年人,他的眼神里面虽同样有惊疑,却是这在场十几个人里脸上仍有血色的。
广东珠江来的游蛇帮大拿,罗佑恒。
他率先打破了这寂静,说道:
“香帅,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你是要我们……收着力打?”
林应放下了茶杯,叹了一口气,说道:
“罗帮主,我还没说得够明白吗?那我就再直白一点吧。”他顿了顿,“不是收着力打,而是实打实地调转炮台,反过来打。”
直白无比,满座哗然。
罗佑恒脸色一沉,手中放下的茶杯咚一声:
“我等在这次英雄宴聚集起来,本是要打红毛鬼的。你如今……如今叫我们帮红毛鬼打福州水师?!”
“是啊……这事,无论如何说不过去。”
“我们大多是为了朝廷那一道圣旨聚过来的,圣旨又是香帅你自己发出来的,如此做,究竟有何意?”
……
姓罗的开了一个头后,这投到了香帅营旗下最主要的二十几支旗的领头,纷纷表示了不解,有些的态度,已经转成了五分凶恶。
林应举起了右手,作出一个止住众人说话的姿势,然后缓缓说道:
“在下坦诚问一句。各位此次聚集,有多少,是想着救国救难的,请举起手来。”
这帮人纷纷一静。
明面上有人举了这大旗,跟上去很容易,但在这种局势不明的状况下,无人愿意把这大义凛然挂在嘴边做那个被香帅营瞄准的出头鸟。
“香帅,我是俗人,没有朝廷那道升官发财的招安,我是绝不会来的。”一个帮会头领说道,“但要升官发财,我们不也只有帮朝廷这一条门路?”
林应抬眼,说道:
“泼天的富贵,你都要有命才接得住。”
众人又静了下来,神情疑惑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各位可知道,那如今占据福州的主力,是何物?”林应问道。
“诸神【波塞冬】……”右侧一位脸色苍白的长脸海盗颤巍巍地说道,“荷兰七省联盟耗尽数十年国运打造的十架国之杀器……”
“那又如何?”坐在左侧那细眼大汉立刻接口道,“【波塞冬】加其护卫舰队,都被放在明面上了,福州水师那边近十万精兵,加上我们这里实打实十几万人,我当那红毛现在在福州已经运过来超过十万水军。那巨船舰队厉害,我们这边人多势众。胜负怎么算,都不能说谁占优!我等为何要……”
“如果像【波塞冬】一样的舰队,还有一架呢?”林应竖了一根手指,打断道。
众人眉头高耸,纷纷倒抽一口凉气。
“西欧局势,也未必如此稳定。那荷兰七省联盟,能遥隔调一支舰队过来,已经足够大胆了,我就不信他,能为了这一个小小的福州,领来两架诸神号!”那细眼大汉立即质疑道。
“这已经不是你信不信的问题了。”林应说道,“【阿波罗】,如今,就停在这九十海里开外的雾域里!”
所有人看过来的时候,连呼吸都忘记了。
“香帅……何处来的情报,可靠吗?”细眼大汉问道。
林应点头,说道:
“绝对可靠。”他从桌下拿出了一张镶了金边的纸袋,说道:“这是荷兰七省联盟【丹宁】拿督的军报。”
他将纸张拿出来,指了指:“这个位置,就是波塞冬。”
在场的海盗有不少是长期游走在九龙港与阿姆斯特丹贸易线的,对于荷兰的鸟文,也谈得上精通,此刻都是抹着冷汗地点头表示了这张军报的确切性。
众人先是无话,表情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从一开始最为激动,到现在一直沉默的珠江游蛇,突的又开口道:
“临急临忙,你拿一张真假难辨的军报来,要我们这几万人转头打红毛?若你这军报有误,或者你……”他止住了半句话,再说道:“我等不都被你坑死了?”
林应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
“罗帮主,若我没有十足的把握,此等大事,于我有好处?”
众人只是沉默,没有回话。
林应回过头来,环视了众人一圈,慢慢地说道:
“林某把这些话在此时告予各位,也是真的把各位当作自家兄弟了。有些话,我就不妨直说了。”林应顿了顿,“我这香帅营几万人,多年来跟着我日晒雨淋,风吹雨打,都是为了两餐温饱而已。因此,每走一步,我都如履薄冰,不得不万分小心。”
众人静静地听着。
此刻,林应脸上的表情无比真诚,眼中是绝对的坦然与实在,再厉害的人精,都听不得话里哪怕有半分的心虚。
“所以,实话一句。”林应顿了顿,“从红毛第一日打进福州,莪就一直与那荷兰的丹宁拿督保持着联系。”
“那……”旁边那人刚吐出一个字。
“没错,在下同时也与金陵有交集。”林应低下了头,语气有些凝噎,眼中慢慢凝出了泪光,“确实……这是首鼠两端的小人行为,为众位所不耻。但是,如今天下乱局如此,在下不得……不得不为自家的几万弟兄想好后路。各位试想一下,若荷兰人此次大胜,金陵朝廷应付关外已经头破血流了,还哪有余力再救?皆时,朝廷在不在都二话,我这手下的兄弟,该如何自处啊?”
他的一番演说,似有魔力,让人无比动容。
“这……这番……冒险。”细眼大汉沉吟,脸色犹豫万分,“哪有香帅说的这般容易,就算红毛人真有胜算,我们处在联军中央,人数不足两成,一旦开炮,我们抗得住龙爷的火炮吗?海芝帮的威名,我听前段时间从大磡岛里逃出来的人讲过,绝不是虚的。”
林应沉默,敲了瞧桌子。
暗室里走出了一个披着白色皮草的男人。
在场的人,纷纷哑然失色。
“郑羽长会长……”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颤声道。
“郑会长你,也是香帅的意思?”细眼大汉问道。
郑羽长点了点头,坐到了林应身边:
“时局有变,迫不得已啊……”
林应站了起来,低头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非常时候,在下手段见不得光。”他弯身到底,“但还望各位细想,为自家兄弟担这份恶。”
在场的十几位海盗缓缓抬头,不少人脸色已有了几分崇敬,连那游蛇表情都缓和了许多。
无人察觉到,这林应身后,有一道大多数【罗刹海】人,都看不到的一道气息。
这道气息延绵至这顶舱的内室。
木门后,连着一道气息,飘着一只只有一只眼睛的狮子头。
林应的内息异象。
【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