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阁老派人来刺杀我还不够,如今在这皇城脚下,要直接杀人灭口吗?”
徐贞元望着着冲天的气息,没退半分,脸色如常。但那本凶神恶煞的碧麒麟,此刻已经显然是静了下来。
“贞元啊……”温体仁挥手推开下人,一颤一颤地走到徐贞元跟前,他身上气息之霸道,已有毁天灭地的势头,表情却依然是那个羸弱疲惫的老人。
他的右手微颤,搭在徐贞元的左臂上,吃力地说道:
“世凡手上的那一支斥候军,就算你不说,圣上不提,我也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任谁都听得出这话语间的善意来。
温老人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老了,不只这斥候军,边关,南海,云南,西域……”他顿了顿,“这两京一十三省,之后,是都要压在你肩上的。”
徐贞元微微一动:
“阁老……”
温体仁握了握徐贞元的手:
“你先听我说完。”他顿了顿,“你说我派人刺杀你?老夫可有……可有那么一丁点说得通的动机啊?”
徐贞元皱眉,没有回应。
“你要在九龙港做的事,我在圣上面前没有反对,背后就更不会乱动手脚。”温体仁沉吟了片刻,“他们这些后生不懂,我还不懂你么?”
徐贞元的脸色逐渐缓和。
“温世凡年纪太轻,心性不足,不只他那支斥候军,咳咳……”温体仁说道,“其他的军队,我都已命其放手,逐渐,交接给你吧。”
徐贞元微微一惊,竟退了两步,拱手低头:
“阁老,我绝无染指边军主力之意……”
温体仁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说道:
“有也罢,没也罢,这担子,迟早是要你来挑的。”他左手指了指身后,“徐阁老,你我皆知,这三位后生之事,全是误会,交给老夫处理吧,老夫的人,老夫会给足够的教训。”
话已说至此,台阶已经摆得高至极限。
再加上眼前这道从刚才起就一直倒流的冲天紫气瀑布,再不下那台阶,就是不识好歹了。
“一切,依阁老的意思办,西牢那边的人……半个时辰内,会到阁老府上。”
“如此……甚好,甚好……”
……
天色交界处,逐渐裂出了一丝丝的金黄,云已成了火烧色。
黎明已至,云空上的黑暗被逐渐吞噬。
一丝金缕光投到草书堂的前院,那疲惫苍老的老人一晃一晃,坐在摇椅上,紧闭双目。
隆正桐踏入院中,看了这孤零零的老人一眼,自顾自地找了一张石椅坐下,顺手就将那松花糕拿起来吃了起来。
“他们回来了?”温体仁没张开眼睛。
隆正桐罕见地放下了吃了一半的糕点:
“送回来了,在外面。”
“伤得怎么样?”温体仁问道。
“很重手,但死不了。”
温体仁长开眼睛,看了隆正桐一眼:
“兴宁……陈芝鹄,伤得太重进不来,还是不肯进来?”
隆正桐想了想,说道:“走得动的,估计是不肯。”
温体仁挥了挥手,也不在意:
“看来还是没想通啊,也是老夫的过错……”他顿了顿,“事情结了,就回南海吧,这段时间,看着陈芝彪一些,别让他再乱来了。”
“嗯。”隆正桐点了点头,吞下了最后一口松花糕。
他拍了拍身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这个躺着的老头,转过身去,往门外走。
“你们,什么时候走?”
只走到门槛前,就听得这句话从身后传来。
隆正桐说道:“今日下午就起程。”
“不,我是问,你们,什么时候走?”
隆正桐微微一动,回过头去。
那躺在摇椅上修养的老人,不知道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深邃的瞳孔内,如有星辰闪烁。
这是实打实神息,才有的摄人感。
隆正桐想了想,说道:
“多长时间,也不是我能定的,短则一头半个月,长则三五七年,都有可能。”
温体仁瘫趟在摇椅上,一晃一晃,脸上看不出半丝情绪的表情,他摆了摆手:
“不想说就算了,去吧,守规矩就行。”
“知道了。”
隆正桐转过身去,踏出门楣,口中喃喃道:
“跟我说干嘛,哪有那么容易不守规矩……”
……
阳光洒在繁忙的港口上,江风夹杂着湿润的气息。
京城连接寻龙江的码头上,络绎不绝地四处游走着搬运海员。早晨的肉包子笼冒得整个码头雾气纷纷,不需要太多的吆喝,不需要太多的叫卖,海员丢下一块铜钱,就顺手拾起一个巴掌大足料的肉包,叼在口上,往商船处走。
隆正桐蹲在一边,咬着一个大包子,手上拿着一大袋,很顺手地往身边派。
陈芝鹄接过一只,没有动口,坐在岸边迎着江风吹,似乎这京城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
阿彪也接过一个,他连左眼的肿得不像人一样,衣袖口露出的隔壁上,都是明火烫过的血痂。这么重的伤,即使是身负皇城紫气,要彻底恢复,也得好好安养一段时间。
“龙哥,我……”陈芝彪低着头,一句话没有说完整,用力地咬了一口包子,“我坏事……”
“算了。”隆正桐挥了挥手,咕噜咕噜地喝水。
虽耽搁了几天,但在温体仁的再次开口下,【浑天仪】已被徐贞元开口调了回来,如今已经在装卸上海芝帮商船的过程中。
陈芝彪瘫在地上,身上的伤是次要的,回京城一趟,看得在九龙港这事宜上,整个京师的态度如出一辙,才是真正泄了内心那一度气。
他浮肿的脸上,带有显而易见的绝望感,似是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样,口中喃喃道:
“我知道我坏事,我却实在是忍不住啊……不把那徐老贼的头砍下来,实是对不住关外的将士……”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向了隆正桐。
隆正桐咬着包子,吃完之后才看过去:
“你问我?”
陈芝彪点头,说道:“嗯……”
“我的话,重要吗?”隆正桐反问道。
陈芝彪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重要……”
隆正桐想了想,说道:
“不要再做这么多余的事情了。”
“多余……多余吗?”
“想一想你相信的人。”隆正桐说道,“你若真相信他们,就得相信到底。但相反,他们若不值得相信,事实上……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相信的人……”陈芝彪沉吟,看向天空:“温阁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