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扶璃殿中,升起袅袅的香烟。
轻盈的纱帐里,神明昳丽的脸庞被密集的汗珠打湿,有泪自她紧闭的眼中涌出。
“容,容璃……”
她在睡梦中呢喃,泪流入了枕头。
像是被噩梦惊醒,阿荨突然睁开双眼,眼中的是一片的悲痛,面色苍白。
待见到眼前之景后,眼中的心悸转而化为了如湖水般的平静,浮生如梦,她呆呆地望着纱幔,许久未动。
她知道,她的元神回归了躯体,她,真正的回来了,以神君的晋位回来了。
听到动静的宫娥们涌入殿内,见得神明苏醒,又惊又喜,急急的想要去请容璃,却让阿荨止住。
她知道,这次沉睡以有三月之久,在这段时间里,容璃日日便来守着她,朝中的事务皆交给了燕王南辞处理。
但大战之后的残余势力仍旧有些棘手,不是燕王能够控制的,只得容璃亲自前去。
阿荨从床上坐起,靠着床栏,纤长的手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一物体。
她拿起着,竟是一本画册。
心中微动,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画册上的每一页,皆是同一位少女。
画中的神明,在饮酒,在种花,在秋千上眺望远方,在一片花海中独自行走,在落雨的时刻,伸出手触动雨滴……
每一页里,少女皆是一身绯色衣裙,不同的时间里,做着不同的事。
画册上的神明栩栩如生,连轻盈灵动的小表情都刻画的恍若真人。
阿荨静静的看着,琉璃般漂亮的瞳眸蓄积更多的莹晶。
她哭了,她控制不了自己颤抖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只能用手捂住双眼,咬着唇瓣哭着。
泪水从她的指尖溢出,她的眼前模糊一片。
她记起一个人身在无稷崖的日子。
那时,帝乾杳无音信,连容璃也离开了,只有偶尔颜景来寻她玩耍,于她作伴。
旭日东升西落,星辰大海皆来回更迭。
在漫长的七百多年的岁月里,她习惯只有一个人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很孤独,没有人与她为伴,子然一身,清冷无依,就像是生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但,生活中总有许多离奇浪漫的事发生。
在颜景与她多次宿醉的第二天,她总能从寝殿内温暖的大床上醒来。
在她思念她所牵挂的人时,总会飞来南冥的雀鸟与她玩耍,同她嬉戏。
她不小心在花海中睡过去,醒来时,身上却披了一件有着熟悉气息的披风。
许多次的清晨,她从梦中醒来,窗头上便会出现一枝娇艳的红梅。
若从百里山回家时,途遇大雨,总有一把油纸伞靠在沿途的石头上。
推开门的那一刹,有着她爱吃的食物,摆满殿中的石桌。
多少个夜里,炉火中的温暖充满寝殿,照亮她的细水生活。
……
所有她不曾留意的细节,竟藏着这么多的温柔。
阿荨不敢想象,容璃是如何在虎狼环饲的妖界里,一边浴血奋战,建立盛世王朝,一边又藏躲在无稷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看着她,爱着她,却隐忍着不出现。
这一本画册,是他一笔一画亲手绘上,印刻着他无限的爱意。
她以为的七百多年的孤寂,却是被人温柔守候。
阿荨起身,一步步走向殿外。
妖界的天空依旧极星遍布,大雪纷飞,迷了世人的瞳眸。
那棵高大的暨棱树,开得繁茂,绯色的花瓣飞舞着,与飞雪缠绵。
阿荨恍了神,这一瞬间她仿佛看到了万年前,那个一身傲骨的女子,站在漫天的暨棱花中,美得有丝温柔惊艳。
她又仿佛看到满身颓废的男子,伏在树下冰冷的墓碑上,绝望地哭着,像个孩子。
她大梦一场中,看到了万年前的爱恨离愁,心中染上沉寂。
阿荨站在雪地里,身形单薄,神色空洞的看着飞扬的暨棱花。
身子被一片温暖所包裹,鼻间是熟悉的味道,她闭上了双眸,倚靠在来者的怀中,像是风找到了栖息的港湾。
“容璃。”
她轻唤,得听耳旁他应声,顿了顿开口:
“我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低声回应,低头,吻着她红肿的眼眸。
她微微侧身,听着他强烈的心跳,抬手放在了他的心口,那里的护心鳞,少了一块,少的还是最中间的那一块。
“我看到了你,曾经的你,懂事的,沉默的,绝望的,令我心疼的你。”
她揽住了他的腰,声音嘶哑。
“我记得。”
在困入漫长而压抑的幻境岁月里,他忘记了父亲的离开,忘记了母亲的惨死,记得的,是那些美好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有温柔的清风,有春意盎然的世界,有恩爱的父母,也有名唤“阿荨”的女子,陪伴了他整个的年少时光。
她的一颦一笑,都刻在他的心头,支撑他熬过那万年的凄苦岁月。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滴的滑下,她愧疚自责。
在幻境里,她对那个满身绝望悲凉的少年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的,可她最终却食言了:“对不起,对不起!”
眼泪打湿了他胸前的锦衣。
容璃俯下身子,轻柔地将她脸上的泪吻去,一遍一遍,像是对待绝世的珍宝。
“没有对不起,是我,一直是我自私,自私地将你绑在我的身边,自私地将你拉入这十丈深渊。”
当他在幻境醒来时,他再也看不到他的阿荨。
谁也不知道,当时的他究竟有多害怕,多绝望,心中钝痛。
因为母亲惨死在他的眼前,他受了刺激,下意识的遗忘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唯独记得春风旭日里的那道绯色身影。
那段漫长到时间停止的日子里,没有她的陪伴,他浑浑噩噩,连挣扎的信念都丧失了,恍若没有神魂的行尸走肉,但有个声音告诉他总有一日,他们会再相遇。
于是他在心里燃起了希望,不管再痛苦也要活着,熬过一段又一段静止的岁月。
终于,他等来了他的光,他的希望,是他的阿荨啊。
可她不记得他了。
他待在她的身侧,陪伴着她,一如当初的她。
后来,落入澎泽,他记起了所有的往事,传承了父亲的力量,冲来了体内的妖神之力,背负起母亲对他的期望和对神的仇恨。
他嫉妒长渊,嫉妒那位与她有一纸婚约的神明,卑劣地将那枚玉诀偷走,在得知她寻找玉诀是要去
退婚时,转给红缨,教红缨说玉诀是被南冥的雀鸟叼走的。
直到回归妖界,他发了疯地想她,可他身处险境,不得有丝毫的行差踏错,不然等待他的便是挫骨扬灰神魂俱灭,连带着她都将受到威胁。
为了她的安全,他不得不压抑住心中的情感,像个可耻的偷窥者,在暗中看着她,守护着她。
妖界战事纷乱不止,一场又一场的大战结束后朝堂依旧动荡,让他难以分心,时时刻刻紧绷着一根弦,战场朝廷无限往返分身乏术。
他几月未回无稷崖,再去时,早以人去楼空。
他派出心腹去查探阿荨的消息,在妖界迟迟等不到她的消息,他疯了,最后将所有的忽略抛诸脑后不计一切地冲出结界,却在赤焰大裂谷看到了她。
待他将她拥入怀中,狂躁的心便就此平息。
他这一世,孤苦凄凉,身处地狱,唯一的救赎,便只有阿荨。
所以,他自私的将她置于险境,让她在深渊浴火重生,长出属于她自己的羽翼。
这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算计的,连同这次的妖王反叛也是他亲手设计,他想让她强大到可以在天地间展翅,不受伤害。
而他的阿荨终于记起了所有。
哪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他的蓄谋已久,他用岁月编织成一张情网,将挚爱收入怀中,生生世世沉沦共舞。
阿荨,阿荨……
他在心底一遍遍的唤着,深情似海,眸中有星海每一个闪动的微光都是她。
耳畔传来女子温柔的声音。她在说:“容璃,我们成亲吧。”
他扬起了嘴角,轻声道:“好。”
他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晶莹,万年的孤苦岁月,终于等到了他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