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路有禁军三万,屯驻于城北二十里的“关林庙”。
这地方颇有来头。三国时期,东吴吕蒙施计,白衣渡江偷袭荆州得手。关羽败走麦城,被其擒杀,并枭首示众。孙权命人将首级送往洛阳,希望以此嫁祸于曹操避祸。
然而,曹操敬重关羽忠义,决定以王侯之礼厚葬其首级。且雕琢檀木为躯,接颅入殓,并建庙祭祀。民间对关公推崇备至,尊为“武圣”,每年拜祭者络绎不绝。
“关林庙”一再扩建,迁移来不少住民,逐渐形成集镇。此处地形复杂,北面可分兵扼守黄河沿岸渡口,以阻北敌来犯。西侧是通往西北五路的函谷关,防止西寇入侵中原,往南则可拱卫西京洛阳。
故而,京西禁军能征善战,战力强悍,是大宋为数不多的几支精锐之师。
温晚派陈三姑去军营,必经“龙门石窟”,与她一同前往的还有其夫君温热。
陈三姑诨号“歌舞升平”,府衙上下习惯叫她管家婆。而“声色犬马”温热,大家自然唤作管家公,二人结发数载,感情甚笃。
自从“毒口婆心”温九婆死后,府衙内务琐事,皆由他们夫妇操办。陈三姑出身“四分半坛”陈家,原名陈碧珠。生来性格泼辣,精明干练,做事雷厉风行。温热则是“老字号”门下,为人低调,办事熟思谨慎,讲究稳妥为主。
温晚凭信陈三姑与温热,否则不会将这桩大事交由二人去办。
若成,厥功甚伟,西京大定。
此去路虽不远,却不好走,洛阳北部大片均是“妙手堂”地盘,盘踞不少堂口以及眼线。担心途中生恐有变,两人商量后,决定既不骑马,亦不坐车,乔装成普通百姓出城,避开妙手堂耳目。
陈三姑背着大竹筐,打扮成卖菜妇人。温热挑着挂满干柴的扁担,伪装成樵夫模样。
两人结伴赶路,行至伊水,河畔岸上便是巍峨雄伟的造像石窟。目之所及处,成群错落,栩栩如生,蔚为震撼。
“哼,真够憋屈的!”
陈三姑无暇观赏石窟风景,她擦拭鬓边的汗渍,嘴里轻声抱怨着。
温热跟在后头,嘿嘿笑道:姑奶奶,赶了这点路就经受不住了?
陈三姑撅了撅嘴,回首白了温热一眼:老娘才不是怕受累,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温热道:气?谁给你气受啦?
陈三姑道:你装哪门子傻,充哪门子愣?我说的话,你会不明白?
温热将肩上的扁担稍稍移了移,调整下部位道:我懂!堂堂府衙大管家,让你这身打扮偷摸着出城,像做贼似的,委实有些掉身价。
“哼……”
陈三姑转过头去,不予理会。
温热快步上前,与其并行道:此事对温老大极为重要,绝不可大意,咱们遭点罪事小,坏了大人的计划,那后果不堪设想。姑奶奶,你暂且忍耐一会,过了这片石窟便离大营不远了。到时,咱们将大人手令传递给王统领,事情便妥了。
陈三姑轻吁道:罢了罢了。只要这趟能彻底铲除“妙手堂”,也算出了这口恶气。回百应背地里使了多少卑鄙手段,干了多少龌龊勾当,早应受到惩罚。九婆就是被其雇佣的杀手害死,这笔账该清算了。
温热面露忧色,微微叹道:此事我暗中调查过,剑六十四和杨白捞收过回家银两,幕后主使确实是回百应。九婆替温老大打理私产多年,为府里充盈不少钱粮。大人不似旁人,素来不收受乡绅豪族贿赂,亦不贪墨州府库银。仅凭朝廷这点俸禄,哪里够支撑这一大家子。亏得有九婆运筹,方才宽裕些。
“还有温老弟,亦是惨死在回百应之手。”
“放白他……”温热面色凝重,顿了顿才说:他真不该加入千叶山庄,可惜……可叹……温老大非常器重他,视如己出……可悲……
陈三姑道:即然如此,早该拿“妙手堂”开刀,连同池家,游家,葛家一起收拾掉才干净。
温热摇头道:你不懂!温老大并非不想动“洛阳四公子”,而是时机未成熟。
陈三姑愕然:怎么说?
温热答:洛阳这四支势力,哪个不是盘踞多年?人脉广,地头熟,要靠山有靠山,要人手有人手,要银子嘛……更是数之不尽。温老大虽是一方父母官,掌一方军政大权。可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是四条巨蟒。所以说,要么别去招惹,以免事端一发,又掌控不住局势,洛阳城会出大乱子,于大人无益,于百姓更无好处。
陈三姑边走,边嗫嚅道:那这趟大人……又是为何?
温热笑道:因为机会来了!
“机会?我怎么没瞧出来,当下与往日并无二致呀!”
温热道:非也,非也。温老大坐镇洛阳,州府里有两大掣肘,如鲠在喉,你可知晓?
陈三姑思量一番道:你说的是安德孙和利大意?
温热道:不错。此二人向来对温老大阳奉阴违,私底里与游家,葛家暗胎珠结,彼此勾连,寻机扳倒大人,取而代之。倘若大动干戈,事态一旦有变。安德孙与利大意必定上表朝廷,弹劾大人不顾城中百姓生死,擅自动兵引发混乱,造成无辜伤亡,百业停滞,以至民心惶惶,商户忧虑。说起来,洛阳府治安不稳,京西路动荡不安,皆大人妄为之过。他们甚至会添油加醋,诬陷更大的罪名。那时龙颜震怒,佞臣煽风,政敌落井下石,温老大处境堪忧啊!好在利大意栽了跟头,命丧乌龙山。安德孙又死得离奇,竟坠塔身亡。他们一死,大人便再无后顾之忧,尽可放手做事。
陈三姑听得心惊肉跳,连声道:哎哟妈呀!这两王八犊子,死得好。
温热又故作神秘道:好事还不止这一桩呢!
“还有何好事?”
“京西南路监察使陈化,原是王黼遣来助“妙手堂”起势,顺便来洛阳制衡大人。谁料天公作美,横道里杀出个冷血,将陈化法办了。这下回百应底气缺了三分,官面上温老大一家独掌,一语九鼎,“妙手堂”势力再大,还是要在朝廷面前低头。”
陈三姑点头道:老头子,经你这么一解,咱们大事可成矣!
温热道:也不尽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过,这趟回家与池家联手攻打千叶山庄,可谓天赐良机。葛家身处险境,此刻出手施援,葛玲玲必会感恩戴德,日后依附于温老大。况且葛家元气大伤,她迫于形势,不得不寻求衙门庇护。而“妙手堂”乃最凶,最大,最难缠的一家。不必与之客气,直接用武力镇压,连根拔除。回家一灭,则有敲山震虎之功效,池家与游家自然不敢造次,得夹起尾巴做人,否则回家就是他们的下场。关键一点,游玉遮与池家兄弟是拴不到一块的蚂蚱,两家本就互相倾轧,势如水火,绝不肯联手的。这么一来,大局已定,温老大亦解决洛阳长久以来的一大顽症,造福万民,功在朝廷。为日后进京为官,赚够政绩,做足铺排。
陈三姑脸上神采奕奕,人亦容光焕发,拽紧背上的竹筐道:那还不赶紧的,老娘巴不得长一对翅膀,飞到军营去。
温热亦面露喜色,可很快便收敛笑容。
“三姑,小心。”
陈三姑先是一怔,旋即向前探望。
忽见不远处,易水河畔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甲板站立一男子,身材挺拔,腰配长剑,负手看天。
那人颔下有几缕黄须,似猴毛般细长,被江风一吹,微微扬洒。
温热看不清对方面目,却认得出那柄佩剑,剑鞘两侧各镶铸三个银环。
六耳剑。
“是“笑神猴”招展书。”
陈三姑一听“笑神猴”三个字,猛然一愕,听到“招展书”的名字,又是一惊。
惊愕间,她已从背上卸下竹筐,一手拎提,一手插入菜里,按住自己的独门兵器。
她如临大敌。
招展书绝对算大敌。
近年来,他是“妙手堂”蹿升最快的新贵,办事能力很全面,深得回百应赏识重用。
招展书亦表现出色。
他所到之处,基本会出事。
他为何在此现身?
陈三姑不及细想,迎面又过来三名武师,肩扛朴刀,目光凶恶。
“老头子,咋办?”
陈三姑话音未落,身后一处石壁佛像后,跳下两人。
一人手持日月子母环。
一人拿着金刚熟铜棍。
这一前一后五人,都是招展书带来的帮手,在“妙手堂”内担任组长或头目,身手不一般。
温热观察左右,压低嗓音道:三姑,对面来的人不弱,尤其是招展书,我恐不是他敌手。一会我来拖住他们,你找机会突出去,切记不要恋战,误了温老大的事,则前功尽弃。只要冲出石窟,便有生机。
陈三姑道:不行!我留下抵挡,你带大人的手令去军营。
三名武师越靠越近。
温热急眼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争个甚?再纠缠不休,咱们都要交代在这,温老大的事比我的命要紧。
“老头子……”
陈三姑话到一半,刀光闪动,三柄朴刀劈头盖脸的砍了过来。
霎时,温热身形甫动,抢到陈三姑身前,双肩一沉,将扁担向上一横一架,架住三柄朴刀,干柴散落一地。
“快走,三姑!”
陈三姑哪里肯走,一手从筐里抽出九节钢鞭,“呛啷啷”一记扫向三名敌人。
三名武师迅疾收刀,往后撤身避让。
使“日月子母环”,“金刚熟铜棍”的好手,趁机欺近攻袭二人后背。
温热见朴刀一收,旋即回身用扁担穿过子母环,将其抵住。
使棍的汉子见状,举棍要砸温热,却忽觉眼前一黑,上半身像被什么物件罩住,扑鼻有股子菜味。
陈三姑眼疾手快,用另一只手的竹筐套住对方,随后反手将钢鞭一送,“噗”的钢鞭尖端,扎入使棍大汉鼠蹊。
同时,温热双腿连踢,将子母环的对手踹飞。
忽地,人影一闪,横空飞出。
招展书已不在船头,人在半空旋了一个轻巧的跟头,身姿凌空倾斜,像只在树上蹦跃的猴子,右手灵巧的一扬。
剑光一亮。
剑声清脆悦耳,宛如嘻笑声。
剑身亦不在鞘内。
剑尖刺入温热的胸膛。
剑很冷。
温热的身躯是热的。
血是热的。
心也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