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渐离走出房间,没有说话。
许久,他才冷笑道,“果然是我低估了你,还知道用荆大哥的儿子作筹码。”
盖聂一顿,还是语气平和道,“我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在你眼中皆是另有所图,但我还是想说,我找到天明,并没有作恶的居心。”
“我会用你的血祭奠荆大哥的英灵,你休想利用天明。”高渐离冷冷道,“我们墨家会照顾好他,你的说辞,待去了九泉之下,自己去向荆大哥解释吧。”
“小高!”端木蓉止住他握剑的手,“盖聂既然来了机关城,便是墨家的客人,你若是在这里杀了他,那墨家如何向江湖交代?”
“客人?”高渐离也有微微怒气,“蓉姑娘,我却想问你,为何要将他带到机关城来?他害死荆大哥,就是我的仇人,我绝无可能让他活着走出机关城!”
“我亲眼所见,他被秦国铁甲兵追杀,”端木蓉说道,“他已与秦王决裂,又带着天明,天下已无他立足之地。现在天明又那么依赖他,纵是为了天明,我也不能弃他不顾。”
“他这么说,你便这么信?”高渐离气极反笑,“他是秦王当初最信任的第一剑客,岂会说决裂就决裂?所谓追杀,难说不是苦肉计,不过是潜入机关城的理由罢了。你也知道,秦王视机关城为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后快,盖聂此时进入机关城,十有八九是包藏祸心。”
盖聂只是听着,沉默许久。在所有人看来,高渐离说的都有道理,他在墨家已是声名狼藉,又如何能理所当然地留在这里?他自然信墨家不会亏待天明,只是,他又有几分对端木蓉的愧疚——若不是因为他,她又何必受此诘问?
她已经打破了自己的原则,为他疗伤,而现在,她恐怕要面对整个墨家的猜疑。
“我会交代好天明,让他安心留在这里,至于我,会离开墨家机关城。”终于,盖聂开了口,“蓉姑娘,在下……”
“我信他。”突然,端木蓉说道。
盖聂未出口的话顿在了喉咙里,他有些怔忪地看向端木蓉,却见素来清冷的女子,目光中是他没有见过的坚毅。
“我信他。”端木蓉又重复了一遍,“小高,盖聂是我带进机关城的,若是他有任何问题,我来负责。”
这话决然,不像一个女子能说出来的,可偏偏就是出自一个女子口中。盖聂已经习惯了去保护,保护秦王,保护天明,保护他身后的一切。然而,此刻端木蓉分明站在他身前,为他挡住了所有诘难和质疑。
“蓉姑娘!”突然,一个墨家弟子惊慌失措地跑进来,“不好了!铁统领出事了!”
众人皆是一惊,“出什么事了?”
“铁统领带着两个弟兄去巡逻,遭遇了埋伏!”那人声音颤抖,“是了望的弟兄发现铁统领施展了雷神锤,才知道他们遇袭的!”
高渐离登时收了剑,“我去救他!”
“小高!”此时雪女也走出来,“我和你一起去,敌人在暗处,多一个人就多份力量。”
事发突然,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雪女看向端木蓉,“蓉姐姐,天明就交给你了。”
端木蓉点点头。高渐离目光最后在盖聂身上停了片刻,终是愤而一收,拂袖而去。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许久,盖聂才开口道,“端木姑娘,多谢。”
“墨家向来恩怨分明。”端木蓉没有看他,“你带着天明离开秦国,保住了荆轲大哥的血脉,于墨家亦是恩情,我们不会视而不见。只是,就此将你留在墨家,也不可能。”
许久,她淡淡道,“待你伤好,便自行离开机关城吧,之后你流浪江湖也好,有地可栖也罢,我们墨家再不过问,只当你已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盖聂一怔,许久,低声应道,“好。”
像小舟划过镜湖,荡起片刻涟漪,最终化入江海。他们人生的际遇都太过复杂,彼此都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就此相忘于江湖,也好。
……
端木蓉赶到时,大铁锤的伤已经得到了简单的包扎。
“大铁锤,”端木蓉急忙奔上前,“伤势如何,你被何人伏击?”
“嗨,小伤,”大铁锤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魁梧的身上依稀可见伤痕,“小高和雪女赶去的及时,不然我还可以告几日假,偷个清闲。”
“这天下什么都好偷,唯独清闲难偷。”轻佻声音传来,一个身影灵巧地绕到了大铁锤身边,“我勉强偷来几日,实在不行,便匀你一些。”
气氛本来有些沉闷,他这一来,便使空气鲜活了些。雪女一笑,“盗跖,要我看,你不如再大方些,将你的清闲都分给大铁锤,你替他巡逻几日,如何?”
“有何不可?待我去那林子里,再看看何方小贼敢欺到他祖师爷爷头上来!”盗跖笑道。
端木蓉明白大家是想彼此宽慰,只是她忧心难解,依然不明白是怎样的人敢伏击墨家统领,她只好再问高渐离,“小高,究竟是谁设伏?”
高渐离目光一沉,“流沙。”
这两字,像一盆凉水,将原本的气氛打入了冰点。尽管众人不想太过沉重,但也明白,这二字或许意味着未来无休无止的危险。
“流沙的隐蝠现身了,”高渐离严肃道,“虽然我和阿雪击退了他,但想必流沙不会偃旗息鼓,还会策划下一次袭击。”
“我在镜湖医庄时,已经遭到了白凤的跟踪和赤练的袭击,月儿也因此神智受创,”端木蓉拧着眉头,“盖聂和天明被无双袭击,白凤赤练隐蝠纷纷出动……流沙这是要与机关城为敌?”
“流沙虽然是杀手团,但多为韩国遗民,做的是拿钱杀人的勾当,很少明确地有所针对。”雪女说道,“为何他们突然开始攻击我们?”
“巨子当初被卫庄重伤,墨家与流沙之间,本来就有深仇。”高渐离冷嗤一声,“尤其是,卫庄的宿敌现在就在机关城里,有如此一块鲜饵,当然要引得他前来。”
“卫庄虽然霸道,但是不傻,他不会主动去挑衅的。”端木蓉沉声道,“这一系列事情背后,必然有流沙更大的阴谋,我们还须从长计议。”
说着,她又看向大铁锤,“和你一起去的两个弟兄怎么样了?”
大铁锤目光暗淡下去,“有一个弟兄已经遇难了,只有一个人逃了回来。”
他指了指身后,一个男子正瑟缩在阴影里。他衣服上沾了大片的血,整个人也在不停颤抖,尽管勉力站着,却也看得出受了极大的惊吓。
端木蓉拍了拍他的肩,“别怕,回来了就安全了。”
男子用力点点头,“我不怕,我会和大家一起保护好机关城。”
端木蓉笑了笑,似在安慰他,也像在安慰自己。她依然记得燕王宫那石破天惊的一剑——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被卫庄盯上的猎物,根本无法逃脱。
机关城,是不是会成为第二个燕王宫?
只是她心头又浮现一人,使她觉得还有转机——鬼谷纵横,能克制卫庄横贯八方的,只有纵剑式的百步飞剑。那个人在这里,是不是,也能成为保护机关城的一道壁垒?
但,她是否能将一个无关的人牵扯进来,让他受着伤,流着血,去保护予他冷眼的人?
这是更难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