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从韩非的流沙,变成了卫庄的流沙。韩非的流沙是以刑止刑、除奸惩恶的国之重器,卫庄的流沙,就仅仅是一个拿钱杀人的杀手团而已。
明明是堕落,可是不堕落,就无法存活。
斯人已逝,国之不国,原来的流沙已经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可是流沙不能消失,无论以怎样的形式苟延残喘,都不能消失——卫庄说,流沙是韩非的心血,韩非壮志一日未成,流沙一日不散。
即使从云端落到了沟渠,即使浑身都是污泥,也要坚决地存在下去。哪怕韩非身死,也会有人带着韩非的志向继续走下去,所以流沙不能散——所以流沙成为了七国之内最为臭名昭着的杀手组织,用天下暗影中最窃窃不能言的欲望与贪婪,支撑着继续行走在苍茫之中。
这是他们所有人,向死而生的归宿。
六国贵族,渐渐也听闻了流沙的名号,毕竟首领属纵横一门,其手下又多为韩国高手......这一个在秦国野心下如何都不肯消亡的组织,终于也做起了见不得光的勾当,各国王孙乐得利用这么一个连属国都灭亡的杀手团,不必顾虑诸侯角力,又可以顺遂地除去眼中钉。
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回进来的不是明砚,却是一个满身珠翠的妇人。
赤练偏了偏头,眼角便望见了那妇人。相比明砚,赤练对这妇人还是客气的多,虽不曾迎上去,脸上笑得却越发灿烂。
“赤练姑娘,”那妇人称呼道,似乎还是有几分生疏,只是表情却仍让人觉得十分亲切,“在挽仙坊这些日子,可还适应?”
“劳月姬挂念,我本就是为避战祸才来邯郸投奔姐姐,有容身之处已是万幸,岂敢挑拣?”红衣女子看上去十分温顺乖巧,言笑晏晏,当真像个良家女子。
月姬也笑盈盈地看着赤练,两人间一派和睦景象。月姬虽已是妇人,然而容貌并不现衰颓之色,肤滑如脂,并不亚于挽仙坊里其他女子。而她举手投足明明又沾染了岁月的霜色,较之那些年轻女子更显睿智成熟。赤练不过与其见过寥寥数面,心中却觉得,她远比明砚更适合当挽仙坊的花魁。
自然......也比明砚更难对付。但凡能在这种风月之地如鱼得水八面玲珑的,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阿紫就是她见过的最典型的前车之鉴。
“姑娘如何打算以后?”月姬状似随意,笑容不变,“这挽仙坊鱼龙混杂,艳名在外,只怕还是不合姑娘的心意。”
赤练明白,这是讽她不肯待客了。
她对外说的是来投奔身为花魁的姐姐,话是投奔,实际上也有委身挽仙坊的意思。而月姬几次旁敲侧击试探她是否有留在挽仙坊的意愿,她也并未明确拒绝,半推半就也有应允之意。在此期间,明砚在她的授意下有意宣扬了她的存在,致使赤练的名声已多为邯郸贵族所知,她成为挽仙坊的新人,看上去已是确凿的事了。
然而赤练却迟迟不肯露面,几乎全邯郸都知道挽仙坊新来一个赤练,只是全邯郸皆未见过赤练本人。这已经半月有余,若说吊胃口,这胃口吊得也太久了。
风尘女子,若是故作清高还能让人觉得有几分韵味,只是清高太过却也无趣。月姬这些日子好吃好喝供着她就是为了从她身上大赚一笔,若真把她塑造成个遥不可及的人物,便是亏本了。
“明砚姐姐说,既然我来了邯郸,她便不能亏待了我。”赤练露出几分赧色,“姐姐说,她必要为我物色一位良人,纵使身在挽仙坊,也须时时挂念着。若是命途顺遂,也可入贵门为妾,总好过在众人逢迎中,白白耗走了光阴。”
她眼角眉梢都是小女儿情态,仿佛真的以为进了挽仙坊,还能独善其身。
月姬也安静看她,眼中意味不明。
“既然是明砚的意思,那便随她吧。”许久,月姬复又笑道,“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你找一个好的归宿,于她也是件善事。”
赤练不言,只是低头浅笑。
“夜色已深,歇息吧。”月姬盈盈转身,向门口走去。赤练上前几步,送她出了房门,道了谢,才将房门关上。
临了,又合上了门闩。
这个月姬,当真与明砚不同——赤练走回窗前,心中暗道。
赵嘉造访鬼谷时,恰好白凤等人皆有事在身,没时间接这项活计。而区区一个赵国王孙,自然也不配让卫庄亲自出手,故而赤练便接了这事,没过几日便动身到了邯郸。
等到了邯郸,她才明白,刺杀一国太子,哪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且不论赵王宫重重守卫,仅是赵及出行,身边便有无数高手护驾。赵王几乎将宫中最好的护卫都配给了宝贝儿子,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赤练只能在极远的地方观察赵王宫的情况,即使如此还险些被发现了身形。
若是去刺杀赵王迁,大概还能简单一点。
赤练在赵王宫附近留了几天,遍寻破绽而不得,终于明白想潜入王宫刺杀赵及是痴心妄想。既如此,不能直接在王宫中杀了赵及,就只能等赵及出宫了。
所幸,邯郸之中还有一个赵及十分青睐的地方——挽仙坊。
赵国最有名气的销金窟,赵及自然是常客。而太子造访,自然也须最好的姑娘招待——整个挽仙坊,只有花魁明砚得以服侍太子,两人相处时,每次都要驱散闲杂人等。纵使挽仙坊美人众多,能长久服侍赵及的还是只有明砚一人,挽仙坊中早有传言,明砚是要被太子娶进宫中的。
明砚欣喜,月姬乐意,赤练也十分满意。
明砚这个姑娘,简直是上天赐给她的,用来刺杀赵及的桥梁。
尽管如此,却不能心急,挽仙坊虽在宫外,只是太子造访,守卫并不亚于王宫。她计划要用足够的时间,消磨这些人对新人的戒心,当她的存在被视作理所当然时,也就是赵及活到头的时候。
挽仙坊的赤练——这名头,还要顶到什么时候呢?
临窗的街道上,一驾暗色鎏金的马车无声无息地驶来,随着马车行进,几条暗影也窜至挽仙坊各处。门口小厮不言不语,只是神情更加卑恭,早早地躬下了身。
马车停下,一人缓缓走出,衣饰锦绣,兜帽遮面。
不多时,明砚也从门口走出,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