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醒来后并未点灯,只是走去对窗坐下,趁着外头蒙亮的天光,对镜抚上了眼角的细纹。
这几日她睡的不好,耳畔都是那个春影寻来时说过的话:“一个人累到死又能做多少,不如大家各具特色,三两一起,便能好上许多。”
这里该如何营生的法子倒也说的像模似样,只是她顶不喜欢这个新来的,略略一瞧便是一肚子的心眼。有法子怎么不去找华娘子,找到这里来,想必是没安什么好心。
若不是华娘子私下里给了话,她一定要她好看!
“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生的如此,却心比天高,只不怕最终只会命比纸薄。男人不过要找你念诗取乐罢了,难道还真的请你拿主意来经营家业不成。”
水仙嘟嘟囔囔的,瞥了眼一旁露出底的香粉盒子,琢磨着近时的天气和来往,一时拿不定主意该用还是不用。
她浅浅的描了眉毛,又没忍住叹了口气。
镜中人云鬓丰腴,雪颈修长,只可惜身上的藕粉色洒金花袄略旧了些,显得那双眼睛也不怎么有神了……
想当年……
还是点个大红的口脂来提一提气色吧。
打开妆奁,顿时火冒三丈。
几个口脂的盒子几乎都空了,里头被挖的痕迹斑驳,几道明显的弧痕,大小一看便知是指甲。不用想也知道这种缺德事是谁干的。
水仙连喊几声如意也未见人来,气得推开门朝外骂道:“还没接客就知道偷东西,往后当真是偷人的材料。”
院子里头空空荡荡,只有楼梯那处有影子一晃。
她当即转去破口大骂:“不过要你睡个柴房,怎么就没了影了?这个时候还不知死回来伺候,难道还等我请你去!”
楼梯处忽然传来一女子声音,甜糯好听:“水仙姐姐莫生气,我特意来给你送些吃的。”
暗影中说话闪出一件猩红毛毡的斗篷,兜头到脚将来人裹的严严实实,风毛围边雪一样的白,除了鸦青的发丝,几乎看不见脸,底下只露着一双精致眉眼,却已好看的仿佛是从画里走出的一般。
那人手里拎着个描了金漆的大盒子,身后端盘子的丫头也收拾的齐整。
水仙瞧了两次才认出是樱桃。
将人又打量一回,发觉不过是衣着清爽些,倒不见了往日畏手畏脚的模样,气质已跟之前的酸丫儿判若两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她扫了眼院中天色,冷哼一声,“难得你们房里竟会起早,真真是稀奇。”说完转身回去,也不理会,没想到两人竟厚着脸皮跟了进来。
谢从安一进门就将点心取出摆在了桌上。“托他们从县城里特意带回来的,昨夜才送到,今早趁着新鲜,便拿来与姐姐一起尝尝。”
水仙只身坐着也不说话,眼睛却从方才见面起就没离了她身上那件斗篷。
谢从安装作没看见,顺手解下搭在了椅背上,又招呼樱桃将东西都拿出来。
“这些都是华娘子让人送来的。香粉,口脂,还有花露,姐姐看看可还喜欢?”
大大小小的盒子瓶子摆了一桌,哪一个都比着自己妆奁内的精致。装花露的琉璃瓶子亮晶晶的,一见便知是华娘子掏了老底,特意让人去县城买了最好的。
再看一眼一旁摆着的各式点心,水仙实在难掩心内醋意,酸溜溜道:“这样好的东西,偏就只有你有,真是实实在在的了不起,就莫要到我这里来显摆了吧。”
“这倒不是。姐姐莫要误会了才好。”
谢从安拉了樱桃挨着她坐下,边说边挑着着点心摆在她面前的粉彩小碟里。“小五说这个软糕是蜂蜜做的,好吃却不烦腻。姐姐快尝尝。”
方才那食盒刚一打开便是满屋子的甜香,如何不勾人馋虫,可那水仙今日偏偏却似被附了身,丝毫不为所动。
谢从安只得先吃了一口,跟着又让一回,“当真不错的,姐姐试试?”
她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仍不肯动手。一旁樱桃倒是吃的开心,口中称赞道:“姑娘说的对,这茶就是要用配了茉莉炒的,当真是又香又甜。”
“方才交代你用温水可是对了?”谢从安也有意将话接了过来,顺势调侃道:“冬日天冷,好在咱们屋子里暖和。这茶叶散碎干涩,拿温水沏来也不过分。等改日赚得了钱,再托人买更好的来,届时就不必用温水来避这苦涩,或从山泉深井取水,或是攒些露水雪水来泡,才真真的算是讲究,能喝上一口好茶了。”
“春影姑娘懂得可真不少。”水仙不自觉的撇了嘴,伸出指头将面前的碟子推远了些。
谢从安探身将茶塞进她手里,“遇事谨慎小心是极好的,但姐姐也知道的,若是我害了你,不仅自己没好处,华娘子这里也多有麻烦。赏春阁要是做不下去,我往后的依靠不也就没了。姐姐既说我懂得多,便该知道我不至于这样的糊涂。”
手心的微烫似是暖化了水仙的心结。她抬手啜了口茶,漫长的香气从口鼻而入,清新优雅,悠久不散,指尖微微一动,目光又瞟向了桌上的点心。
谢从安趁势将碟子递了过去,笑着道:“虽然还算不得相熟,我说与姐姐的却并非假话。毕竟,我如今记不得自己身份,也无处可去,哪怕可趁着眼下青春,觅得良人,却总归脱不出这世间色衰爱弛的轮回。更何况……有些话不当说,却也不得不说,似我今日这般,就算是往后从了良,待跟着人回归到正宅去,见到了家中主母,又能得到几分好?反倒是情愿留在这阁楼里,只想跟姐妹之间有个照应,也能挣得几分自由与尊重。”
一番话说的水仙眼神迷离,遥望着空中一处,不知想起了什么。
“话虽如此,却也究竟丧气了些。”
她终于接过了碟子,瞥了眼谢从安,欲言又止。
谢从安伸手为她抚平肩上褶皱,低声道:“赏春阁经营不易,华娘子和姐姐能相扶至今,春影是羡慕的。可我一不求富贵,二不信情爱,只想妥善找个终身可依的地方。情爱无形,终归是靠不住。”
“你有这样的皮相,又有何所惧……”水仙小声嘀咕着。
“以色侍人,终究会受其所累。”浅淡的笑容里忽然多了些疲懒,谢从安的目光缓缓飘向窗边,“得遇良人不负相托的戏码,世人爱看,我却不喜欢。”
这番演绎,不过是因为她借着先前问来的只言片语,揣摩出了赏春阁的几度更替。
华娘子是在前一任姿容渐衰身染重疾后被教坊司派来澄江的,水仙是她在此地救下的外来人,而碧莲则是投奔水仙而来。几人的身份经历,再加上华娘子的“江湖客”,大概率是都听信过什么“誓为一双人”的。
于是她低头去弄裙摆,笑得更加厌烦,“我自认冷情,身无挂念,看来也不是什么福泽深厚的命,不然不至于流落此处。但华娘子对我有相救之恩,又带我不薄,我总得报还才是。”
这段表演似是感染了水仙,只见她捏着点心,不知又在想什么,眉心都揪了起来,却不料半晌后忽然丢出一句:“你既冷情就走了便是,连父母之恩都不记得,又为何一定惦记着要报华娘子这份恩。”
谢从安听的心口一窒,冷笑道:“我只是记不得自己身世,又怎会不认父母之恩,且说冷清,也只是说自己不信那些情情爱爱而已。书中的杨雀尚知衔环,我难道真能连只鸟儿都不如?”
见她生气,水仙反倒笑起来,口中淡淡哀叹:“日日待在这楼中,对镜空等年华老,还不是不如一只杨雀。”
这话说的颇为落寞。
谢从安心中不定,便推了推她面前的茶,“姐姐这话我不明白,难道华娘子还能关着你,不许你出去门么?”
“倒也不是。”水仙叹了口气,起身走向妆台,将妆奁里的盒子一个个都捡了出来,“只是在澄江这种地方,你我还能做些什么?不就是一日日的数着时辰过。盼人来,送人走,看着这风霜雨雪,望着那灯笼烛台。这里的孩童连瞧见个烟火都能开心许久,就算是你这样倾城姿色,到了这里,又能折腾出什么意思。”
谢从安心中一动,佯作欣喜,“咱们这里有烟火吗?”
水仙只是摆弄盒子,也不理会。
“没有。”忙着吃东西的樱桃接过话来,“早前卓公子曾为着讨碧莲姑娘开心放过一回。我在澄江长这么大,也就见过那一次。算着日子,到明年春天就是两年了。”
谢从安望着水仙的背影,故意问道:“咱们这阁楼里,过年也总还是要燃些爆竹吧?”
水仙侧身回来瞥了一眼,依旧没有说话。
樱桃不好意思的放下了手里的糕点,摇了摇头,“这些我不知道。”
“我们既然靠着蓬山,可有盛产什么?”谢从安又问。
“盗匪吗?”樱桃反问。
瞧她吃的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可爱,谢从安抿唇摆手,笑了笑作罢,转朝水仙道:“姐姐可有什么喜欢的事物?咱们不如找些乐子。似你说的,这日子过的越发没趣味的,往后几日若继续下雪,又要被关在屋里,不如早些商量着找些有趣的打发时间。”
水仙这才似起了兴致,转回身问她:“不知春影姑娘平日里都怎么打发时间?”
谢从安才要开口,忽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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