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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重叠叠的纱幔之后,水汽霭霭,浴池中的女子雪颈细长,圆润的肩头浸入池水,荡漾出一池氲氤香气,白若雕玉的面上双目紧闭,樱唇蒙霜,低声念了几句,抬手扶了扶头顶的湿重乌发。

一个锦衣华服的丫鬟穿过幔帐绕了进来,端起一旁的茶碗,轻唤了声主子。

谢从安将茶接过,揭盖垂首,忽然抬头问:“怎么会有这个?”

“方才被小丫头失手碰倒,才又沏了这个来。主子若不喜欢,我这就换了……”

“我是说……罢了。”

谢从安再啜上一口,暖流顺喉而下,待落入腹中,方才觉察身体此刻仍是冷的。

长安此时当已入夏,没想到靠南的常平城还会有这般冷的雨。

口中是红茶混了陈皮的浓重的香。

这是去冬她常哄着宜哥哥喝来消食的茶,此时此景之下,萦绕口鼻之间,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悲之意,颇为矫情。

身后传来谢又晴担忧的询问:“主子这会儿如何,可好些了?”

谢从安想问这冬日的茶包怎么会大老远的带来常平,话到口边又觉无味,便点了点头,“信可送去了?”

“送去了。主子放心。”谢又晴道:“方才可是太吓人了。主子怎会想到有人被关在里头的?”她仍有后怕的拍了拍胸口,“晴儿看来看去,这两人倒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

谢从安递回茶杯,趴在池边长长舒了口气。

“我也头疼的很。不过是习惯的怀疑,便派影卫再多查一遍,谁曾想又多了这些故事。去那香铺亦是临时起意……大概这些人都把我当无心小儿来糊弄,咱们又有祖宗庇佑着,才会一下就抓住了其中关键。”

“主子聪明的很,必能发现其中古怪,怎会入他们的圈套。”谢又晴道。

“还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谢从安又舒了口气,“我莫名觉得那铺子有些什么,只是想着过去瞧瞧,若能想起什么,或许有用。怎知那后院里竟会关着个半死不活的重要人证呢。”

方才的一番经历让她心有余悸,骨子里的冷意似乎又生了出来,忍不住往池水中又浸了浸。

谢又晴也喏喏道:“从前也未觉的,常平竟有这般可怕。”

谢从安见她面色发白,知道也被吓到,便有意逗她,“方才县衙来人,报上了尹羿之死的蹊跷处,你可想听?”

“要听,要听。”

这丫头极爱听故事,当下就又来了精神,上前几步跪坐在池边。

谢从安趴在池沿,垫起下巴,慢声道:“尹羿死在高阁中。信阁之人都知道,信使无事不可擅自上楼,高师除外。而且据说尹羿此人公私分明,从不在信阁中处理私事。事发深夜,如此急迫需要连夜相商,想必是件挺重要的大事。那位秦师爷说,从这几点便可筛选出可疑之人有三:金影两阁的阁主薛桂和谢葑,还有信阁的贾殊。”

谢又晴觉得奇怪,“不是说现场有贾子卿的玉佩么?”

谢从安拍了拍她,“秦师爷说,当晚桌上摆出的茶杯是套极为上品的酆州雪瓷。也是他细心,查问了平日里收拾屋子的仆从,知道尹阁主平日多会拿此物来招待贵客。以贾殊的身份,是不合常理的,所以现场即便是发现了他的随身玉佩,也说明不了什么。这种随意可得的物件,本就算不上什么铁证,罪案之中被用来栽赃嫁祸也最是稀松平常,所以还是要在其他细节内见真章。贾殊在案发的时辰也身在信阁,可惜独处,无法自证脱罪。若这玉佩是嫁祸之用,他的踪迹必也是做局之人早已清楚的。既熟悉地点,能混进来丢下玉佩,又知道贾殊此时无人可证清白,陷害他的想必也是信阁内部之人。只不过此人搅乱视听,如此安排,倒让我想不出他的用意。”

谢又晴道:“……阁主的身份尊贵,他们素日里与谁有仇,咱们一查便知。只是谁又会去陷害贾子卿呢?”

谢从安摇了摇头。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个隐隐的猜测,只是尚无证据罢了。

可惜最近实在是太累,感觉脑子不太够用。

头顶传来小晴儿欢快的声音:“听说这个秦师爷在康州十分有名,他与刑部的那个傅大人是远亲,不怪这样会查案,可见传言是真。”

谢从安一笑:“也的确亏他在这里查问的仔细明白,真不是个普通少年。”话到此处,她忽然抬头,朝谢又晴笑的促狭,“等等若他也来,咱们就能见到真人了。”

谢又晴一双大眼水汪汪的盯着谢从安,颇为期待,“不知是什么模样,怎会如此厉害。”说罢又想了想,“主子若是好奇,晴儿先去打听打听他什么模样。”

谢从安打趣道:“等等不就见了,何须心急。”

谢又晴本已起身走了,忽又回头,“主子怎么会知道葑老有问题呢?”

谢从安收了笑脸道:“我只是感觉哪里不太对,也没想到会是这般的。”

她转回身去靠在了池边,又特意往下浸了浸。“谢葑身为影阁阁主,几十年来为谢氏一族鞠躬尽瘁。如此的忠义……”

急促的脚步声后,头顶传来谢又晴的声音:“……他负了自己的爱人,又算得上什么忠义!”

谢从安当即不悦:“我身为家主,不能因他私情有愧就混来评定他对谢氏如何。你我看到的不过是信阁记录下的只字片语,又怎好拿来定义一个人的一生。就算他不是个好爱人,也确实为宗族做了许多好事,竭心尽力,未有敷衍。如今的谢氏如何,你我亦是清楚,影阁若未能得他坐镇,可能会比今日的局面更加糟糕。只是没想到诸般的巧合变故,令他落得如此下场,实在是……可惜。”

谢从安忍不住就着池水搓了搓指尖,那上头仿佛还留着谢葑如树皮皴裂的手背触感,粗糙干涩,冰冷一如慢慢降临的死亡。

方才的破屋之中,谢葑因毒药入骨,已失了人形,一面说话一面咳血,最后几句仿佛用光了一生气力。

“……有此一生,虽不能尽得心意,却能在家主的信任之下,将一族影卫管束……天命不丰,仅有数年盛景,壹德却心愿已足,独有遗恨,未能尽早将此事查出,连累了侯爷……九泉之下,壹德只怕无颜去见谢氏先祖……”

“主子泡了不短的时候了,可要出来?仔细头晕。”

谢又晴将谢从安从沉思中唤回。

“再等会儿吧。”她又往池中游去。

“咱们既然找到了真的谢葑,想必那些人也会知道了。”经历了方才,谢又晴是真的怕了,一脸的担忧,“郑公子和韩侍郎还在长安呢,万一晋王又有命令,或是大表哥又起了心思下毒害人,这可怎么是好。”

谢从安半晌没说话,忽然松了口气道:“今上答应了对长秋夜袭案三司会审,晋王又忙着在围猎之事上尽心尽力,他们母子俩应当是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脱罪,而不是在忠义侯府生事。围猎中又有晋王构陷谋逆,菁妃祸乱宫围的罪名出来……我倒觉得事实可能真的如谢阁主所说,谢元风会对爷爷下手,是因为他自身坏事做多,乱了阵脚的谋划,未必是晋王的意思。不过,按照时间推算,那个假谢葑忽然死的蹊跷,也可能是谢元风知道我来了常平,想要护住自己的安排。”

说着已又是怒气冲额,谢从安忍不住捏住额角道:“再续茶来。”

谢又晴小跑着送上,又小心将她看了几眼,揣摩道:“不如咱们这就赶回长安,虽说……仍得防着坏人再有其他手脚才是。”

“不急于一时。”

谢从安忽然眼圈又红了,语气中有着哽咽,“谢阁主说,爷爷早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可能是真的有东西留给我。”

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眼下两阁已乱,我瞧着另一个也不干净,可惜手中无人,便索性先让他们斗着。料理三阁非一日之功,我先试着找找爷爷留给我的答案。”顿一顿又道:“届时长安才是归处。”

“主子。谢阁主究竟都与你说了什么……”谢又晴泪眼汪汪的,金豆子落在衣襟,哭湿了一大片,“主子这段时间太辛苦了,晴儿只觉得心疼。主子……太辛苦了。”

“你只管用心做事,莫要总惦记人家秦师爷就好。若出错了,如何重罚也不管用的,我还得顾及你的面子,心疼你几分,跟你怄气倒不如怄我自己……”

谢从安长长的叹气,转回头来,眉眼间却全是促狭。

谢又晴脸颊通红的抹了泪,撅着嘴道:“主子就会欺负晴儿,院子里的两个,一个骂不过,一个舍不得,等回去了,就会有人替晴儿出气了!”

谢从安心中一动,顺口道:“长安如何,可有信来?”

杯子碰碟,清脆一响,谢又晴将自己吓的一凛,瞥了眼谢从安,喏喏道:“这几日都紧张着,还未曾问过……”

“那便不需问了。”谢从安起身从浴池中走了出来。

谢又晴赶忙放下杯碟,扯了棉帛与亵*衣迎上。

“主子可还冷吗?”

“不冷了。”

谢从安穿好外衫拂帘往外,却有两个丫头正跑进来,一头撞上。肋骨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未回过神来。

那小丫头亦撞的跌坐在地上,将后面追来的两个也吓得踉跄。

谢从安忍着蔓延至浑身的酸痛,眯眼去看是谁,身后的谢又晴已冲了出来,怒骂道:“不长眼的小蹄子,往哪撞呢!是什么地方就敢这般横冲!”

谢从安喝住她要打人的手,示意她去看这一行来的四个。

丫头们各个梨花带雨,恐惧到容色皆变,慌得求饶,瞧着好不可怜。

“小姐赎罪,实在,实在是外头,太,太吓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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