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正确地理解一个人物在一个历史过程中所发挥的作用,无疑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动物的世界中,存在一个不言而喻的行为。那就是把那些能够被重复的事情叫做可以验证的,被验证了的东西就可以说它具有一定程度道理的性质,被验证得越多,我们认为它的道理的性质往往也越多。然而历史之所以是历史,便是因为它不可复还。它是被固定了的事实,它是所有现象的综合,它是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因此,不了解历史是不可能的,了解全部的历史同样是不可能的。建立一门抽象的历史研究是可能的,但想要控制变量验证具体的历史就又是不可能的了。
在人类存在的中期,按照巡天总览的记录,存在过一个被叫做古埃及的国家,法老是古埃及的统治者,相当于被人格化的天球,是当时古埃及最有权力的人。他想要证明埃及语是人类最古老的、原初的、自然而然就会诞生的世界第一种语言。他便将刚出生的婴儿交给不识字的牧羊人圈养,来观察婴儿是否会自发地、最先地学会埃及语言。结果婴儿最初喊出的读音类似于“倍科斯”。结果埃及法老命令语言学家寻访各个民族,反复查询,认为这个“倍科斯”是普里吉亚语发音里的“面包”,并不是埃及语。
这位埃及法老想要验证语言历史的行为实在显得天真。不过也感谢他的天真,没有强词夺理与牵强附会,不然他的狂妄自大必然会给人们留下更深刻的印象。
语言剥夺实验毕竟只是历史中的趣闻,不能当真。然而等到达生世革命以后,颇有一些科学家想要做更大规模的“语言剥夺实验”。他们尝试利用构造孤立星球模仿早期历史的环境,期望几乎完全复原历史的条件从而从科学的意义上测量社会学的规矩。首先,这对于巨大规模的历史显然不具备显着的作用。因为构造是不可能构造出比自己更大的东西的,而巨大规模与微小规模的社会已经被历史本身验证了它并不具备自相似的法则。可是对于规模比较小的历史就可以忽略其殊异性了吗?这同样是不可能的,从北冕到史隆所得出的各不相同的答案就是明证。得出了不好的结果后,这些科学家仍然不放弃,甚至想着利用遗产进行平行宇宙验证,以及不回到历史中去的历史改变法——这近乎悖论。对于这些新的做法,我不敢妄自判断,只能欣然等待,期望他们真的能确切得出物理历史的法则。
还有一些具有聪明才智的人,他们另辟蹊径,发明了预言法。他们认为与其回溯过去的缘由,不如先预言未来。如果未来是按照自己所说过的道理变化的,那么自己所说过的道理不就也能指导过去的可能了吗?他们期望通过某个统一的理论,通过自身验证未来的能力证明自己也能够验证历史。然而在每一个成功的预言的背后,往往还有着无数失败的预言。这些失败的以及成功的预言又往往都是从一个道理中诞生的。道理莫非也与薛定谔的猫一样既是活的也是死的么?猫永远是不知道的,道理也就永远是对的。
人类世的后半段,作为基因生命开端的银河系,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斗争。它的起源是一些基因生命,抢劫和屠杀了另一些基因生命。于是在短短的几十年间,以及未来的数十亿年,出现了一种无限高涨着的运动,它点燃了火。不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有许多的人都想过要扑灭这种火焰、怎样扑灭它的火焰、扑灭它的火焰又会变得怎么样,但这种火焰在我们的历史中是没有扑灭的,再怎么设想扑灭也是无济于事的了。
它的教训是惨痛的,它的开端让定形与不定形都感到了遗憾,它的缘由众说纷纭。它为什么开始,为什么走向高潮,又为什么走向了一个在迟钝中全部消亡的结束,它到底起到了什么历史作用,对于动物的发展又有什么启示?不论现在的人提出了什么样的解释与想法,想要正确地评判这段历史以及历史中的个人,究竟不能用“如果”去想象,究竟还是要把他们放回到原本的历史之中去。
公元第一千六百万世纪到第一千七百万世纪之间,丹宸号进入了第五垠。天色迅速黑了下来,冷峻的夜色从远方开始伸展,重新亮起了无数的星。
李明都随之问道:
“我们是到了外界吗?”
“不是。”
遥山几微顾及远方,在一瞬间就遍历了周围所有星星的定位。
“确实很像是正常的星空了,但少了太阳系的行星和恒星,少了北斗群,还少了天市的第六到第……不——不对!”
他在星星闪烁的那刻顿住,说:
“我们还在……壶中。”
人在交谈,人本身没有变化。星星在闪烁,于是一些星星消失了,另一些星星出现了。没有大气的夜空,星星原本不该闪烁。但现如今,星星的出现与消失就像是海上的浪花。浪花卷起了,浪花退落了,但新的浪花又会沿着冰冷的夜空的棱角追上这片退落的泡沫。
在最少的时候,东方的天空中,所有的星星都熄灭了,整个宇宙好像都落入了黑暗的深渊。在最亮的时候,世界回到了银河的经常,满天交织的繁星倒映着仙女与银河相触的现状。
当时丹宸号被控制住了,观测系统也就失灵。遥山几微作为武器,其微弱的洞察力反而得到了保留。他仔细分辨了漫天的光谱,越说越不解:
“不算特异光谱,只论常规恒星光谱,在第一个瞬间出现的恒星群全部都是初景、素日、曙雀、光朱,少了丹景、流景和阳景。在第二批光谱中,消失的三类又全部出现了!但偏偏涵盖最多的光朱消失了……天空中星星的数量大致维持了平衡,好像是有规律的!”
初景、素日、丹景、阳景、曙雀、流景、光朱乃是虞八百年期间人类按照恒星光谱对恒星的一个分类法,如果用二十世纪的说法,那分别指代o、b、A、F、G、K、m七类恒星。不同的恒星具有不同的光谱,不同的光谱大致代表了不同类恒星的特征特点。
唇舌不禁说道:
“莫非他们把星星变成了灯泡?能够自由自在地点亮每一段光谱?”
水蓼陷入了沉思:
“不一定。或许是玻色子星的效应内化的结果,玻色子星的概率波分布在其内部抵消了一部分的光波,因为概率波在震荡,所以光谱也在震荡。”
李明都想得最为直接:
“会不会是有像壳的罩子滤去了特定谱段的光?”
水蓼哂然一笑,这个做法实在是太粗暴了,粗暴到不像在玻色子星建筑内部会出现的手段。
然而偏偏是这时,唇舌又突然出声了:
“先师,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它紧紧地盯着李明都,在这句话上,唇舌的声音更像是导师。
“为什么?”
李明都顿住了。因为在那时候,他在怀疑唇舌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只是笼统地回答道:
“因为以前见过,被遮住的星星。”
他确实是见过的,里面既有在公元第三十世纪前后被光帆遮住的地球,也有在天球时代里无处不在的膜与壳。但当时他还不理解导师的真意。
唇舌不再追问了,它讲:
“导师讲,先师所言很有可能就是真相。”
水蓼说:
“一个过滤的膜?那为什么光谱会呈现出周期性的中断和再现?”
“因为不是一层——”
唇舌说:
“而是多层的。”
随着丹宸号的上升,满天的星辰都变得越来越近,等近到了某个极点,便像是越过了界限的物极必反,星光开始迅速从周围消失,仿佛一个宇宙的大空洞,黑暗的夜色重新统治了这个弯曲的世界。
在深邃不可见的井底,出现了一圈微小得一手可握的火环。火环在靠近中不停变大,像是山峰的回荡。在它消失在无限边缘以前,银河以及在银河可以看到的整个宇宙的星全部沿着它的边界,在那狭窄的带子里出现了。它的边界是那么狭窄,但星星与星星的位置没有变化,只是变得更加密集,变得像是从三维投影到二维一样,分布在火环光圈的表面。
在他们彻底进入波谷,而火环消失的瞬间,群星的投影变成了一条光辉的连线,丹宸号在这里悬停,犹如朝拜神圣的门徒。
然后,门出现了。
“为……什么?”
李明都的脑袋哄了一声,几乎不能站稳。
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丹宸号以及半个不定型世界的眼前,门,像是无限的门一扇接着一扇地开启了。
遥山几微第一次发现李明都原来也会有如此之大的感情波动。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疯了:
“为什么?为什么!无上明星,无上明星里的门!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论是丹宸号里的人,还是在数百万光年外的不定型世界,都在抬头仰望,他们都看到了门里无数的星,皎洁的月光装饰了寂静的夜,明亮的星点为夜空中航行的独船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门立在天穹之顶,挡住了正前方玻色子星核心的亮光。
在门的沿上,还刻着歪歪斜斜的字眼。
其中一个字眼是“夏正”。
而另一个词语是“通书·长历”。
历史之门。
“从无形到有形。”
水蓼叹道:
“人类比我们更深地理解了物质与空间彼此的关系和属性。”
“物原本无始无终,但物认识到了自己的存在,那么开始与尽头也就同时诞生了。”,唇舌抬起了自己的身体,仔细地端详门内的星空,犹如井底观月,“他们毕竟都比我们生得更早,传闻也不尽然是假。”
水蓼说:
“如果是的话,那这就是一次寄生。”
“可如果是寄生,那究竟是谁寄生了谁呢?”唇舌只道,“导师说,他们是合作的,共生的、共同的,罪犯。”
回收的部队第一次显出了自己的身形。在丹宸号内只能看到被月光照亮的巨臂轻轻地推落了磁层永坍缩体。
那凝结了一整个大火十三的精华便从门的边缘滑过,落入了束成一线的群星。李明都的双脚发痒,他往下一看,原是神经元自动机正如潮水般退去。它们一路出门来到了丹宸号的表面,组成了一层半透明的薄膜,接着控制丹宸号的引擎喷射出了等离子的光焰。
数以千计的神经元自动机在蓝色的火团中被活活烧死。新生的自动机不以为那是它们的同伴,只是径直向前把它们的尸体做成了一层更厚实的膜。
灰烬的薄膜像是仙女织就得羽衣飘荡在蓝色火焰的边缘。
就这样,丹宸号再度发动了。
遥山几微靠在被自动机覆盖了的舷窗边上,模糊地看到门的边缘正在越变越大。一个疑问突然跃入了他的脑中:
“我们会去哪里?”
“还能去哪里呢?”
他转过头,看到的是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球。
那是一个慌张又绝望的男人的眼睛。
“还能去哪里呢!”
遥山几微这才醒悟。所有理性的概率的计算在这一思考上只不过是真相的累赘。凭着感觉就已经能说出那一个答案,一个既是错误的、又是正确的答案。
他们正在穿越大门。
与其说是门,更像是井道。刻度,给时间留下的、以及给历史留下的刻度,就标记在像是竖井一样绵长的墙壁上。无数恒星的光点从门的尽头涌现,整个宇宙像是倒映在壶中的天地,围绕着定下的一颗恒星与八颗行星旋转。
那颗有幸的恒星在遥远的天际逐渐变大。
先是一个光点,然后是一个光斑,最后变成了灿烂不可直视的太阳。
在古老的过去被叫做无上明星的漆黑的东西,就从太阳的尽头乘着眩目的朝阳升起,像是一片方形的阴影,运行在太空之环的边缘。
在它的底下,就是阳光灿烂的海洋。
海洋是蔚蓝色的。
于是星星也是蔚蓝色的,像是一颗清丽的宝石。
一个人类,不定型,还有恐龙,三叶虫、鸟以及其他一切已知的数不清的动物和植物,这全部的动物和植物所出生的、所成长的、以及要埋葬的地方。
地球,正像是下弦月一样挂在眼前,将自己的全部袒露在了人类的、以及不定型的眼前。
数万颗巨大的恒星在不定型的宫殿背后摇曳,卑微的褐色太阳匍匐在庄严的金色宫殿的脚底。
导师站在刻着那些被遗忘的史诗的墙壁下,它也在看地球,它的影子落在了身前那个古老的历史中的不定型的身上。
不断的有声音从逻辑与直觉的池水中升起,在它宽阔无比的意识里摇曳。
“终于找到了。”
“原来一直就在这里。”
“它的位置从来没有变过。”
“得来全不费功夫。”
水蓼喟然。
唇舌的声音犹如洪钟:
“比我们想象得还要简单,少了很多节外之枝。在这之中,风信子,显然发挥了比想象更巨大的作用。这也是一种幸运。”
而导师,在被叫做导师的海洋深处的古老的历史的人格们闭上了他们的眼睛。
这是多久了?
不知道。
在他们的想象中,再一次,时隔十多亿年,第一次他们再度想起了河流,想起了海洋,想起火山的喷发,想起了地壳中那崎岖又光洁的路径,想起了一个炎热的晴朗的日子,想起了白云,想起了建立在山顶和漂浮在海洋上的通往天空的立柱。
他们是年轻的不定型,精力旺盛,生机勃勃,厌倦地上的平庸又重复的的生活,对被允许能够登上太空与宇宙的宠儿充满了嫉妒。
他们知道地上的世界一定会毁灭,他们以为一个辉煌壮阔的宇宙的时代和生命的史诗即将到来。
但那个时代永远没有到来。
地上的囚笼反而成为了更漫长的生活。
因为人回来了。
“唉,回去吧。”其中一个意识说,“他不走来,我们就走回去,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时代吧。”
许许多多的人曾经责备过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人,如果他在宫殿中,他确实地在那个意志的身边,他如何能不意识到这种熊熊燃烧的火焰?如果他没意识到,不就说明他的无能和他根本不关心?如果他意识到了,为什么没有揭露?如果他意识到却没有揭露,那岂不就是叛徒?
但这就是历史。
不定型的团子蜷缩了自己的身体,思虑着历史与人的秘密,想着如何弥合人类与不定形的关系。人的双眼直视着蔚蓝的星球,惊慌失措犹如自己早已不是一个人。
丹宸号停在了环绕月球的一个太空站的边缘。
从广播中,他听到了一段熟悉的话语:
“‘原形’,起源于二零三五年。”
不定型的宫殿里,大门紧闭。水蓼已经走开,原地只留下了唇舌。
导师的身体,从漏口里流向了出生的河流。
“新的技术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个新出生的人格,是作为战士而诞生的,他继承了导师一部分的记忆。
另一个新出生的工程师的人格,则说道:
“多亏了牵牛留下的体验,我们已经理解了双曲空间在星桥中运用的原理。尽管先师不说,但他在遥远的未来,必定经历过跨越数十亿光年的旅行,在这种旅行中,人为的双曲空间保护了他。”
第三个人格问:
“测试过了吗?”
“在仙女系银心,已经测试了一千年。我们收缩了战线,没有在人类的眼前使用过。”
第四个新出生的人格走出了池水,说:
“这就又多了一份把握。”
在仙女与银河的战线上,人类已经向内进步了数万光年,不定型的世界朝着两边退步,像是即将要轰然倒塌。
在那个时候,李明都还有满腔疑问,在焦急的等待的过程中,他回到不定型的体内,想要询问水蓼。
但唇舌说:
“水蓼已经走了。”
水蓼确实已经走了,她沿着古老的阶梯向下,走出宫殿,在抽取的大气里来到了出生池的旁边。她在倾泻的导师身旁安谧地静坐,遥望被导师排出的新生的人格。所谓典范,就已经是完成了的生命。已经完成了的生命失去了足够多的激情和冲动,是不能用于前线作战的。
在那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一首很久远很久远的诗歌。它被记载在薄暮集里,讲述的是昼夜之神囚禁了四季的诗歌:
妈妈,妈妈,你在何方?
为何我们再也见不到你了呀!
孩子,孩子,我在这里。
未来的路只有你们自己了呀!
就在这时,导师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这个晚期的不定型类典雅地站起,对导师说道:
“我不能再等了,我应回归。我已趋于完成,从我之中将分离出更多的未完成品。”
导师却温柔地问她:
“你是哪年出生的?”
水蓼回答了导师:
“我曾受过伤,失去了一部分记忆,忘记了一部分以前的事情。不过前段时间,见过一个标兵。见到他的时候,我想起来,我已经活了几千万年了,实际有过思考的时长应该也有数万年了。我已经很老了。”
弱小的褐太阳在宫殿的边缘下沉,强大的橙太阳却在前方冉冉地升起。火红的日暮照亮了太空站的光帆,墙壁明亮得像是一个受伤的巨人流出的血。
导师问:
“你活得开心吗?”
水蓼简单地答道:
“我活得很快乐。”
天渐渐亮了,李明都的不定型身听见从太空城的远方传来了一声炮响。响声震散了天边凝聚的灰色气体云。
它靠在窗户的边缘,看到了许多新展开的飞行器。飞行器的内部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许多的不定型消失在了飞行器里。
他问:
“那些是什么?”
唇舌出于怜悯或者尊重,回答了这个人以及不定型的问题:
“那是我们后备的星桥。他们要去一个更大的中转站,向我们还能动的地方传播一些新的指令。”
在接近仙女座黑洞的地方,整个不定型世界已经开始动员起来。不定型这种生物因为没有脱出地球的谱系,紧张的感情仍然是存在的,但地球的景象充斥在每一个不定型的心中。它们缓慢又庄重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其他导师的心中同样不免像我们熟知的这一位一样生出嫉妒、激动与不安的情绪。他们看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天堂,他们知道折磨他们的一部分人类仍然安之若素地在享受整个宇宙也独一无二的丰宴。
他们也有一件盼望已久但始终、甚至看上去有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那就是战胜。
而在战胜中又有一件同样看上去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但这件事情本身是战胜的一个标志,也是对战胜这件事情最好的概括。
黑洞巨大引力井的周围流淌着吸积的尘埃的光环,在星桥的中央出现了被精心调制过的反德西特场,这使得星桥本身变得前所未有的稳定、以及变得可以移动起来。
这就是定形与不定形战争中最关键的转折点。
是一个开始,也是开始的开始。
不论成功还是失败,它都会不停地遗留,随着基因生命在宇宙中的分散而在宇宙分散,而让自己变得永不停息,变成一把永远燃不尽的火。
还于旧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