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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有趣的事实是,天球的生活圈中似乎不存在一个通行的时间计数。约有一半的球体相信时间是客观的。另外一半的球体中,一部分相信时间是主观的,一部分相信时间是客观但基于各种原因不可能被真正认知,还有一部分则对合并主客观或区分它们的差异性等话题颇感兴趣。对于种种事物的衡量,每个个体都有它自己的标准。各不相同的标准,因为对彼此的需要,最终完成了叫做翻译的工作。

姑且先用银球的时间吧。用银球的时间说,这天是统计历第四十四年一月二日的凌晨,天球传达了它第三次预警。

聚集在昭阳的球体数量已经超乎想象,它们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天球的内外上下,像是翻起来的泥土。站台上的弦列还在不停运来遥远光年的意识体。所有的球体都在奔忙,谁都知道一些事情即将发生或正在发生,不过谁都不知道到底会变得怎么样,于是新来的球体到了昭阳,也仍然按照原先的方式生活与徘徊。

等待“渊”的到来是一件无聊的事情。大部分球体选择了时而运动、时而静止休眠的方式。

李明都亦是如此。等他再找到银球的时候,是一次漫长休眠过后第三次进入素覆盆尝试观察星簇中的动静。

那天就被称为一月二日的凌晨,他沿着黑球带他走过的道路重新来到了昭阳的最边缘。那是一片星簇以内、但类星天体以外的空间,一半的世界是永恒的活火,一半的世界是一无所有的虚空。

连接两个世界的只有喷吐的火舌,与火变成的星。火舌会冷却,燃烧殆尽的物质在分散中成了这边缘地带的簇中星。星星向着昭阳飞过的时候,它的尾巴向着相反的虚空挥发变长,犹如日初出时的雾气。而它一头扎进无限燃烧的电浆空间时,所有一切全部燃尽,只剩下一小片这无限大蔚蓝空间中泛起的异色涟漪。

因为没有其他星系的牵引,星簇整体的运动是静止或匀速的。所以这些新生的星星不总是会毁灭,也有不活跃的、按照既定路径永恒经行、不会与这唯一的大型天体发生碰撞的幸存者。因为引力扰动的关系,不活跃的天体大多是小的,有小行星,也有彗星。

银球正是在一颗冰结的彗星上。

李明都刚刚到达弦。它就侧过头,发现了来自弦的注视。

它说:

“你还逗留在这里做什么?”

李明都并不惊讶。在第二次进入素覆盆的时候,许多球体拒绝了他的窥视。他对银球说:

“对我来说,在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样的。”

银球说:

“也许别的星簇还有其他的门。你可以一个一个找去看。”

他说:

“如果这里没有收获的话,我会去下一个地方。倒是你,怎么一个人独行了。另一个银球呢?它不在吗?”

现在的李明都可以笃定那两个银球应属一类。

银球稍微地从彗星冰壳边缘往上飞了一些。

火舌冷却下来的物质比大多数人能想象得都要丰富,聚变的火焰制造了包括氧、硅、铁、乃至比铁更重的许多元素。但彗星本身的重力不足以支撑它的聚合,在类星天体的辐射风下,存在一层不薄的尘埃。

尘埃似的雾笼罩在银球的边缘。银球注视着弦。在它的视野中,弦上跳跃着蓝色的波。

“它去我们的‘故乡’了。在故乡里,‘我们’可能正在第三次的肇始、发展与重新建立,这需要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也许已经不会了,它会带来结果。”

肇始与发展听上去不像是在形容动物个体的词。

“那你在这里又是做什么?”

银球轻微地自旋,变成了一个像是望远镜的长方体。

“我和其他在这里的球体一样,都对快子飞船的到来翘首以盼,想要亲临直面。”

李明都左右四顾,确实存在为数不少的球体在彗星附近等待。而当他顺着长方体的方向看去时,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校准光线吗?”

由各不相同的球体呆在星簇的不同角落,向着同一个方向——快子飞船的方向发出的光。他听说过这件事。

银球说:

“‘预言’是远处的预警,‘光栅’是近处的预警。”

“光栅……?”

这与他听说的不太相同。

但李明都并不急着询问。他抬头往那几道校准光线附近看去,同时略微转动了自己的茧。

一开始还没有什么变化,仍然是十几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光线排成一列,它们彼此离得很远,看上去很稀疏,像是从昭阳放射的光明被微尘反射而成的虚影。

但随着茧的旋转,一道蓝色的帷幕披着李明都的眼前。在某种交叠中,原本看不见的东西被重新赋予了颜色,天空顿时变成一道冰幕,横跨视野两端,从四面八方围聚而来,几乎穷盖了整个昭阳,流光缤纷,仿佛冰块折射阳光的七彩明亮。他立刻明白过来,他靠肉眼能见到的光线是在人类可见频段上同样发出了波。但在每两道广阔频段的光线之间,另有其他有限频段的光线。这些光线在可见波段上并不显着,对他而言,只能在茧的视野中窥得其一角。

“我听闻是用引力透镜来标记快子飞船。在快子飞船飞过时,这些光线也会随之扭曲。但是……引力波应该也是以光速传播的。那么这种效应能被我们观察的时候,快子飞船不也就来到了我们的面前吗?”

“你说得没错,你肯定没听仔细或没问明白,而自己思考了。”

银球重新变成了一个球体,它靠在凹凸不平的冰壳上,与彗星相比也是无边小的一个小点,这个小点轻轻地弹动了彗星,彗星就往更边缘的地方飞去了。

李明都也不尴尬,认真倾听。他在弦上追彗星而去,同时仰望着冰幕。

所有的光线的末端像是交结在了一块,每一条线所蕴含的都是能穿透一个星系的力量。它们横穿的光年或许超过了过去大银河的直径。

“在这之间还有一道星桥中继。星桥会跨空间传递远方的景象,我们还是能比它到来更快地知道它已经到来了。”

银球说。

“怪不得……”这确实是天球经常使用的技术了,“那么,到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的景象呢?”

“前方的光线会发生扭曲。而后方的光线会追上前方的光线,成为前方光线中的一圈影子。”

李明都停止了自己的步伐。

也就是那个时候,第三次预警的波从天球发出,布满了整个昭阳星簇。蔚蓝色的火天幕里,到处是能量跳跃穿透的断断续续的痕迹。

银球感应到他的动作,往李明都的方向看去。

它看到那个在弦中的蓝色倒影遥指着天上的一点,僵硬地说:

“是像这样吗?”

银球猛地从彗星起身,在瞬间的自旋中变成望远镜的形状,遥看天顶。就是那时,警报沿着弦越过了它们的耳帘。

整个他们相处的世界忽然变得渺小。从四面八方射出的光线在遥不可及的末端像是波浪一样被荡开,又在不停生成。前方的光线与后方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圈又一圈的像是同心环似的图案,犹如一条隧道。接着,一个光点从无限延伸的光圈中飞出,像是宇宙在昭阳的边缘呼吸。

那不是快子飞船。

那是天球真正用来定点的物质,它的静止质量为零,它同样以光速前进,它携带着信息。而在它的背后那不可视见的东西就是真正活着的、停留在活着的一瞬的、在穿越的、在搏动的、在时间中驻步的。

“它来了。”

黑球凝望着蔚蓝天幕外的一如往常的黑夜。

“渊”就是在这个时候造访的。它的造访就像它的前进一样无声无息,好似不曾存在过。

当时,黑球处在天球的边缘、黑墙的幕后。它从弦上离开后,故作镇定地对身边的红球说:

“给我最新的信息。”

红球观察着黑球。它知道某种决心和信心正使眼前的设计师激动、并且恐惧。它感受不到这两种情绪,只是在想:

“它确实是存在的,不是虚假的。”

物质可以藉由如光般行进而变得永恒。

那么它真的会是不变的吗?

而与一切随时会变化的东西,像是不同的存在。

大多的时代有后继的人,后继的人传承了前行的人的记忆,他们把那种记忆叫做历史。乐观的人认为这种传承永无止境。而悲观的人则想,总有一刻将再无后继的人,那一刻便能被叫做历史的终结。

但这是一个虚假的命题。因为终结是不会被记录的,除非还有其他的后继者,不论这个后继者是什么——否则终结之后,勿论谈论者,就连知晓者与记录者也不存在,那么是什么东西,什么思想在意识终结呢?只有宇宙自身吗?只存在一个永远不能被主观认知的客观事实吗?因此,对于人们而言,人们只能预言一个终结。

一个终结的时代,却像是永无止境的时代。

用李明都的时间来说,打前阵的球体采集信息并交由天球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前的事情。光幕扭成漩涡,史无前例的大空洞在光幕中造成,但很快这种空洞也消失了。在它消失的时候,看不见的某种巨大的隐匿的东西已经距离昭阳非常之近,比直接观测所能意识到要近得多。

在这一时候,整个天球的弦网仍在正常运行,不过天球发布了一道命令,要控制运行的程度。

原先处在昭阳边缘的球体似乎多数志在理解“渊”,它们避开了预言的路径,小心翼翼地潜伏在各处。而另外一部分球体的运动则非常奇怪,它们在这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反而离开了昭阳。满天内外的小点隐没于蔚蓝色的天幕下。整个星簇突然变得空空落落。那种先前让李明都产生幻觉的热闹消失了。

银球属于前者,它一直在调整彗星的位置,使得彗星处在一个引力平衡点。在这个点上,彗星会受到最小的吸引。李明都凭着弦呆在银球的身旁。

他问银球:

“那些球体怎么走了?”

银球说:

“首先是因为它们不在乎里面存在什么。其次是它们不想见到原来宇宙还存在这样的东西,所以它们走了。”

那时候,银色的球体和蓝色球体的倒影都在彗星的表面。彗星离昭阳的表面不远也不近。它像是行星围着太阳一样运动,表面蒸腾着微粒作成的雪花。星簇的物质无法进入茧,茧的表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雪花悬在它的周围,飘起又落下,像是一层若有若无的雾,雾因为含有的元素的复杂而折射出霓虹般的光景。

李明都看着彗星上蒙着一层烟尘的银球,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问道:

“你希望里面存在什么?”

“我希望它的存在。”

这是它首先的回答。

接着,它说道:

“我还希望,它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银球的声音在转译中显得格外柔软。这种柔软,很长时间李明都都不能意识到其中真正的感情。在后来的一个黄昏,他再突然想起这件事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希望。

这是祈祷。

昭阳在一段时间内没有任何变化。但球体们并不能确认昭阳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的影响对于有限光速世界的物质而言,都是延迟的。尽管所有的动物都理解这不是延迟,这是真正的瞬间,是时空曲线所导出的瞬间。

淡薄的阳光继续照耀在洁白的星体表面,雪花在飘向远离彗星的方向时分离崩析,它的声音不会有任何一点传递到人们的耳中。在李明都想要继续聊些什么的时候,他看到眼前的彗星轻微地像是被吹动一样往后移动了。闪烁着不同光彩的雪花随之被甩向身后,一直落到了靠近昭阳的那头。

其中一片蓝色的飞过了弦的边缘,李明都认真地看着银球:

“你没有移动,是吧。”

银球说:

“我觉得这个位置就很好了。”

于是两个球体一同转视它们的身后,昭阳的天幕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白色光斑,远远望去就像是太阳洒进蔚蓝湖里的倒影。只是它的面积已经超过了真正太阳表面积的数十倍,而且还在不停扩大,直到最边缘处亮起一种鲜艳至极的紫色。接着,白色开始收缩,紫色像是来回震荡的浪潮一样往着四面八方扩散。

然后超过三十万公里的鲜红发蓝的火柱就从浪潮最高点喷起了。但这还不是结束,按照万有引力的法则,其中一部分会径直逃脱昭阳,成为更广阔星簇中的离散物质,但另一部分会回落如雨,打出无数水花似的涟漪。整个庞大的昭阳在一时间姹紫嫣红,犹如花丛。而撞击的中央,向上攀升的物质长出了一颗绚烂之至的火树。

火树在熊熊生长。分娩的枝丫却像是柳枝一样回风而落,其中一条以接近光的速度朝着银球所在的彗星飞来。在它临到面前的时候,已经离真正的撞击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但对于银球和蓝球,却只是刚刚察觉到的一瞬间。

看到的时候便已经临到面前。

所有的事物都在从过去的时间指向未来的时间。

只有光在静止的时间中无限地前进。

指向的是永劫的终点。

稍早一点,银球和李明都还在讨论那些离开的球体,在黑球的时间中,它已经收到了撞击发生的情报。

信息在弦上不停跳跃,流经了与弦连接的红球,倒映在黑球茧的内表面。壳内的它、千百个它也就一起看到了昭阳的一角变白的瞬间。

不可视的天体隐匿在现实的背后,自顾自地飞过大千世界。急遽压缩的昭阳物质,以白色的色温在震荡中发紫。不停扩散的紫色像是浑浊的大河冲进了一无所知的海,往着昭阳的辐射区前进,追在“渊”的尾部,在比尾部更靠后的位置。

可惜的是弦的技术仍是有限的。

不论信息怎么跳跃,发送端和接收端始终需要解析的时间。信息量不变的情况,解析的用时大略不变。换而言之,实际距离越长,这种信息传递方式就越高效。实际距离越短,这种信息传递就越延迟。尽管在横跨光年的类星天体范围内弦仍是稍快,但这不能掩盖其延迟的本质。

留给黑球、天球以及其他所有各怀希望的球体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天球同意了吗?”

黑球回转过来看向了红球。

那时,红球正轻飘飘地运在最高的素覆盆中,像是在沟通天上的神明。

它停顿了片刻,黑球便同时屏住了自身。

对黑球来说,这的确是一个漫长的夜晚。银球的时间已经度过了数个月,跨过了年际。不过它的世界仍然停留在一个傍晚。在这个傍晚,它做了它想要做的一切,剩下的只有检验了。

它没有等待很久。红球只一小会儿便自旋成了一块板子,从板子中发出了讯息:

“天球送出了意见。”

意见的全部内容只有很短的一句话:

“【我负责收尾】。”

黑球仍然维持着绷紧的状态。

“我明白了。”

它一丝不苟地说道

“一切都按原定计划进行。”

“理所当然。”

在黑球说出话的时候,实际行动的指令,仅一个符号数的信息,已从弦上飞跃,横穿了整个昭阳的辐射层。

在答复返回以后,红球对黑球讲道: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球体们不会受到影响,全部的路径已经公示了,除非它们想要去死。”

黑球急促地答道:

“我不是在考虑这个。”

“那你在想什么?”

红球问道。

“我在想……”它迟疑地说,“它究竟是以光速前进的,还是以比光速更快一点的速度前进的。”

对于大多数事物而言,结构上都可以对其做出区分,即使是昭阳。在李明都司空见惯的无数现象中,有一个最浅显的现象,就与昭阳有共通之理。

这个现象被叫做太阳。

若以太阳的词汇翻译,昭阳的最外层可以称为日冕,那是昭阳向外散逸的等离子体,类同于大气的散逸层。

次之则可以称为色球。那是一层不能直接观测的深蓝冠冕。在这一层,自体引力与物质燃烧膨胀的力量达成了平衡,换而言之,这里就是昭阳真实的边界。

立在昭阳之外,能够看到的光无一不是从色球之下的一个层面发射出来的。这个层面便可以被称为光球,光球也是对昭阳进行观测所能抵达的最深层面。

其次便是对流区和辐射区,也是昭阳最大部分区域的性质,它们就是这永恒燃烧的烘炉的主体,一锅沸腾的物质汤。

而最内则被称为核心。

按照天球的猜测,致使昭阳星簇产生的星就藏在它的核心之中。然而想要接近这一核心是不可能的事情。任何物质(质量)的旋转都会引起时空本身的旋转,在人类的知识中这被称作参考系拖拽。对于昭阳这种可怕质量可怕规模的天体,其自发的旋转,已经引起了匹敌黑洞的参考系拖拽效应,任何误入此间的球体都将难以对抗被拖着旋转的时空,而偏离自己想要的运动方向,最后既不能逃脱,也不能深入。

但这一效应会产生另一个有趣的结果,那就是粒子加速。存在于核心的磁场本身会随着参考系拖拽会发生反复的断裂与重联,甚至偶尔还会出现未来的磁场连入过去的磁场这一殊异的连接。场使得量子效应产生的粒子与虚粒子对被分离。两者的能量原本应当互相抵消为零,但能量为负的粒子被磁场驱入核心后,具有空前强大的正能量的粒子便被激发,向外喷射。

这一功率的大小与史瓦西半径四次方正比,与磁场强度成平方正比,与角速度成平方正比,与真空光速成反比。

在所有可能利用的伟大现象中,这可能也是最轻易又最强大的一种了。不过这种现象在大部分时期时而诞生时而消失,并不很长久。如果想要驱动的话,需要对磁场分布进行整合,引导实虚粒子对最开始的级联。

在火树的柳枝拂过彗星的时候,负责行动的球体脱离了弦,来到了核心的边缘。在这里,天球已经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周围连烧尽的星火也已经不复存在,深蓝的世界像是扑面而来的海洋。

六个大小不一的黄色系球体临在昭阳核心区域的前方,排成了六边形。依靠这种方式,它们得以合力束缚了无形之匣。

天球早已算好投射的位置,最大的深黄色球在这个位置外行提醒道:

“不能再前进了,前方会跌入能层。”

最底下的也是走得最前的黄球却犹豫了一会儿,它大声说:

“这可能是唯一一次天球主动将磁层永坍缩体交给我们保管了。按照暤白的说法,这个东西原本具有奇点的可能,但因为外部力量的介入不能达成完全坍缩,被迫始终停留在坍缩过程中的半成品。我以前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但没想到它真的存在。坊间流传着天球在利用视界中物制作无垠动力源的消息……也许,里面藏着天球真正动力的秘密。我们也就可以变得比天球更加伟大。至于‘渊’,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深黄色的球体可以理解它的渴望。在已经被时间忘却的过去,这些球体中的生物从同一个视界天体的吸积层中诞生,纵然现在已被认为是不同物种而分离,但还维持着当年的共生关系。它们都一样渴盼着它们的“黑色太阳”。

但是……

“你忘了‘诗’吗?”

“诗……”

这个体型中等的黄球当然想得起来那句古老的箴言:

\/\/鸟儿对我们说,人们忍受不了太多的现实……\/\/云朵对我们说,只有没活过的东西,才能永远地活在时间里……

最大的黄球沉静地说:

“激发的过程不可能在我们的现实被观测。而我们是不可能前往更多的现实的。”

体型中等的黄球沉默了。

第三个黄球则说:

“开始吧,天球在看着我们。”

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对于这些黄球来说,做这件事、或者‘渊’,还有做其他的许多事情都是一样平淡无奇的。第一个黄球旋转半周,其他的黄球便一齐跟上,它们都从球体变成了一个锥体。所有的锥尖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用于拘束的场也有屏蔽外界的作用。在场消失的同时,无处不在的的火焰便占据了这片虚无。在火焰通过圆面的一瞬,一个盒子,一个半透明的十二面体的盒子,一个表面无限光滑的、完美符合欧几里得几何原理的盒子显出了自己的形状。它以接近光的速度从黄球们围绕的中心向着核心出发了。

盒子在半空中闪烁了两下,随后蒸发了自我彻底消失。没人能看到里面究竟发出了什么,只能从后续到来的引力波上感知到确实存在这么一种事物。

它的场是那么的小,很快就淹没在深蓝的海洋中。它发射出来的信息几乎没有,以致于只一会儿,它就几乎无法被观测了。

因为参考系拖拽的关系,这一事物的前进路径并不是径直的,而是弯曲的。只一会儿,它就被拽入核心轨道,随着其他一切迷失在这里的物质,沿着核心的边缘呈曲线飞翔,直至最后的痕迹消失在深蓝层的背后。从残余的视觉来看,它像是变得扁平了,像是有些透明,周围没有任何异象,安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好似一粒沙落入了一整个汪洋大海。

海洋是如此平滑,只有接近到极致,才能察觉海洋原来也有起伏,在那跌宕的浪头是如同泡沫状结构迸射又消失、多变又维持了一致的涟漪。在遥远的二十世纪,惠勒曾把时空比作泡沫,会出现球体、圆柱体或者黑洞等多种多样的可能的与不可能的几何形态。时空的弯曲造成极其微小的虫洞,虫洞连接了附近的区域,光子在它的周围发生衍射,一些粒子,一些微不足道的粒子随着涟漪诞生。

虫洞会蒸发,衍射会重新整合,至于微小的粒子也理应全部消失。但在它的周围,这些原本应该互相抵消的东西一部分从它的左边开始往更深处的核心区迸射,而另一部分则在它的右边开始往核心区以外的广大世界流动。两者流动逐渐形成规模,接着反过来制约了磁场与时空,使得世界变得平坦,好像一条宽敞无阻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不论经行多大的能量都是可能的。

而被成为磁场永坍缩体的这东西本身则开始放射出微弱的光芒。

那是内部辐射压力的外泄所导致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先兆。

稍早一点的时候,在李明都的时间中,昭阳的被撞击面长出的火树分娩出的一条柳枝正向他们冲来。

“银色泡沫,你怎么样了?”

李明都处在弦中自然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他大声地叫道,但只见周围被赤红发白的光焰覆没。汹涌的火潮吞噬了一切,彗星也在瞬间变成火焰中转瞬即逝的斑斓焰色。

那是其中存在的种种微量元素在那瞬间燃烧出现的焰色反应。

一眨眼消失后,周围只剩下无孔不入的火。

“我没事,只是出现了一些意外。”

一抹银色从火中晃悠着现身了,很快落到了弦的边缘,顺弦而行。因为折射和反射的关系,它看上去有些扁平,等离近后,就又是那个完美的球体。

“这种意外是不能预测的。现在整个星簇,乃至星簇以外十光年的每一处空间都可能成为被余波轰击的目标。”

在这个世纪,李明都已经失去了对距离单位和时间单位的认知。

“那你准备换个位置再观察吗?”

谁知银球沉默了一阵:

“我感觉情况不太对劲。”

“什么意思?”

银球没有立刻回复李明都,而是沿着弦迹开始向内圈跳跃。李明都在弦内,几不能跟上。“渊”的踪影依旧隐匿在不可视的现实背后,只能看见这天地大火中一路燃烧的异色才能发觉某种可怕的反应正在发生。

世界已经不再能维持其原本的模样,从外到内的冲击波还在不停扩张,使得整个昭阳分为数个颜色的层次。原本就在苦受灼烧的群星一一错位,随着蓝色一起被紫色荡开。近看无限复杂的细节,在远处只不过像是红白蓝紫四种颜色对视界单调的分割。

从李明都的视角来看,冲击波的最前端离黑墙仍然很遥远。

“最终,‘渊’应该要在黑墙中完成显形。”

银球忽然说了那么一句话。

“为了保证显形地正确,在那之前,需要对‘渊’本身进行清理。”

“清理……?”

黑球没对李明都说过这点,但他大概能根据这个词语进行猜测。

“是指视界外沿的部分吗?”

物体在运动时,自然不会一尘不染。飞机会在飞行中结冰,鸟儿会沾惹尘埃,哪怕是宇宙飞船也会遇上宇宙的气体。那么快子飞船“渊”自然也不会例外。在它的视界边缘存在着其他附着一起运行的物质,就像彗星拖着彗尾。

有的静止质量为零,有的则干脆是有质量的,是在无限跌入视界的,哪怕它的质量很小。

“可这不荒谬吗?”

李明都凭着自己的认知说道:

“就像昭阳一样,它们说是用来进行第一波减速的。在昭阳的内部,时空的拖拽和曲率在大范围内变得非常明显,任何物质的前行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真空光速。可昭阳本身的等离子体也是另外的附着物。尽管这种等离子体很快就会被抛下,成为快子飞船的尾迹。”

“你说得对。”

虽然一些知识的细节错误了。

“但……我必须得走了!快跑!”

银球的身影在弦上开始闪烁,李明都在弦中连续跟着跳跃几次,直到接近了天球也没见到任何异象。

银球已经头也不回地进入到天球的内部,黑墙依旧竖立在天球的前方。天球总是被认为安全的地方,在发光层以下,形形色色的各种球体漂浮与运转。

这些球体发出的细微波段一路擦过了弦的边缘,借由弦的反馈,李明都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它们观察的视线。

那些球体好像正在观察他。

“我毕竟是时间旅者。”

他对这种视线已经司空见惯,准备继续往外移动了。但移动的时候,来自素覆盆轻微的阻力忽然唤醒了他。

……怎么可能是在观察他呢?

他是在天球内部,是在素覆盆中,托视野于弦上,在近距离确实可能被发现,但远距离又凭什么被观察。

不定型的视觉细胞竭力远眺,但四周依旧像是什么都没有。整个蔚蓝天幕下,只有远处一抹横空的紫色,那是伟大冲撞的余痕。渊还在不停前行

“到底在发生什么?”

他的目光再度回到了天球。这时,他忽然发现天球变得更加扁平了。而天球边上的黑墙也像是有所弧度一样显得弯曲。

纠结的磁场好像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向扭曲整个星簇,迟钝的火焰在好一会儿才顺着时空的涟漪一起开始按照两个不同的方向流动。

一道光束借由弦跳跃的信息传播倒映在了天球崎岖的表面。李明都便提早一分钟看到了未来的景象。

接着一分钟后,明暗不定的火焰世界绽放了千万的火花,不定型的颤抖变得强烈,可怕的预感反倒让李明都的感觉变得迟钝。

一整个世界,全部的宇宙像是同时放射了光明,所有的光明沿着同一个方向经过了他、以及弦的身旁。

在无限光中,李明都第一次清晰地看到弦的形状。

不过须臾,弦表面有形的标记被彻底摧毁殆尽。其无形无相犹如隧道般时空的小孔扭转了周围的光明,使之投射到了更远处的天球。接着扭曲光亮的小孔同样被扭曲,砰的一声,李明都感觉自己被抛到了空中,身体扭曲成一条弯线。

纵使素覆盆中的自己没有任何移动,但弦本身、空间通道本身已经被推离原本的位置,不再能维持其真正应有的弧度,同样变得弯曲。

不定型的视觉细胞像是在那瞬间失明了。任何别的事物他都不能看见。他努力地想要倾听,但周围只剩下了这宇宙洪流的底噪。

在那刹那的永恒寂静中,世界在他的面前崩溃了。

银球一把把李明都牵出素覆盆中,那时的蓝球已经七歪八扭,原先完美的球体如今像是一块被捏紧的橡皮泥,到处是凹下去的与凸出来的。空间曲线的震荡并非是隔空遥控所能无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再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流血。

一抹银色在他的身旁。勉强睁开的眼睛中还闪烁着先前洪流般的信息所烙下的无数火光。

火光之后才是真正的天球外壳。但外壳如今看来,状态也不很好,不该存在于这里的外界景象在曲线的翻转中径直倒映在了天空。

他再度看到了那贯穿天与地的大河。

就是这条大河刚才彻底淹没了他。

“用你的话讲,”

银球说:

“那应该叫做相对论性喷流。”

而在更早以前,昭阳核心区域的能层已经破裂。裸露视界的边缘时空像是整齐的大道。庞大的射流在那瞬间激荡而出,而在未来数百万年内不会熄灭。

整个星簇都已经变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所有燃烧着的火焰被裹挟着轰然向前,在无法察觉的时间中与渊发生了碰撞。

可惜的是,在昭阳以内的所有生物都不可能真正观测这一现象。

只有昭阳以外,最好是星簇以外数百万光年外的生物在未来数百万年后才能有幸看得清楚,看到天空留下了一道痕迹,像是宇宙裂开了一道伤口,里面焕发着无穷的光。

但昭阳以内的生物又是有幸的。过去数百万亿年的生物也不会比他们更幸运了。

因为他们还能看到真正伟大的东西。

李明都没有等待多久。他跳跃的时候和醒来的时候都已经划拨了时间。在这个世纪,讨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几乎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那时候,他已经好受了很多,被洗干净的“渊”仍在前进。它的视界接近直接裸露,周围的吸积层已经被一扫而空,只剩下相对论性喷流本身的物质还存在,并且还在按照既定的方向前进。这使得外层的吸积变得毫无意义。内层的吸积只是形成了自己的轮廓。

借由天球的视野,李明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椭圆形的东西正在向前。

而它的前方就是巍峨不动的黑墙。

两个暗色的天体的相撞已经就在眼前。

期盼已久的人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会不会是被保存下来的地球……或者无上明星呢?”

这就是他的自私的愿望。

“千万里面什么都没有。”

银球在他的身边默默祈祷。

他丝毫没有察觉的黑球则立在最高的柱子上,平静地凝视着前方。

“不论有什么,请告诉我整个过去——”

其他更多的球体,或者在星簇最边缘的,或者在天球发光层内的,都已经做好了准备。

不管球体们是怎么期望的,也不管它们期望的是什么,渊只是自顾自地继续向前,把一切抛到了身后。

黑暗的墙体凝滞不动,没有任何细节或者花纹,像是宇宙的底色。

然后,前者撞上了后者。

最开始的一瞬,像是没有任何变化。随之,漫长的墙体中开始出现各种颜色与各种形状。辉煌灿烂的色彩从墙体的各个地方开始蔓延,一直抵达墙体的表面,然后发射出去为人所见,像是从窗帘中透出的耀眼的光。

“不对劲……”

黑球顿了片刻,然后大叫出声:

“这是真‘快子’。它不是光速物体,而是……光速以上的物体。”

黑球身边的红球立刻意识到其中最本质的区别。对于真快子而言,它需要无穷多的能量才能降到光速。而它的最低速度就是真空光速。

直这片刻,黑墙的四周已经遍布或红或白的光彩,一些代表其中所存在的物质的信息已经外泄,像是烟火一样被释放的光子携带向着四面八方。

银球不可置信地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它在发生衍射。你看到了吗?它居然在发生干涉和衍射。在这不存在结构信息的暗色物体中,它在尝试走过所有可能的路径……路径烙印在暗色物体的内部,便成为了新的信息。里面到底是什么?它真的是来自过去的吗?”

李明都同样抬起了头。

他浑然没有听到银球的喊叫,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一种久违的感觉正在重新浮现或者诞生了,就像是电流涌动一样,并传达了属于协议的问候:

“早上好,头脑体。”

那是“心”。

接着还有“眼睛”、有“耳朵,有“手”,也有“脚”,模块发来了一个又一个问候,是在停止不变中时间突然前进时,那一瞬间的断触与重连。

“为什么?”

他睁大眼睛仰望着倒映在天上的黑墙,黑墙仍然在不停变换着自己表面的色彩。但一种连接,一种原先被隔断的连接重新借由可以物理识别的通路而建立了。

“机器身原来没有消失,而是在……那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