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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话 情,因何而落(上)

南宫恒这一路人一路闲聊,不几刻来到南宫府内,刚坐大厅,南宫晴端来茗茶,她本想趁上茶之际,告诉父亲,她想将婚期延后。

从极沐寒回来的路上,她一直控制不住的去想雪山脚下发生的事,脑海中尽都是她赤身裸体的模样,想着想着,她有些害怕面对东方朗,因此连中午四城五门辟谣的事都不敢去了。这件事扰得她心神不宁,不诉不快,可她的母亲去世的早,她更没有朋友可以倾诉,因此好生难熬:“如果告诉他这件事,不是逼着他说不在乎嘛?可如果不说,以后那么长的岁月,我该怎么面对他?”她真地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直至刚才,终于有了一个决定:“如今能做的,似乎就只有将婚期延后,直到我想明白。”

可此时,南宫晴立在大厅,能够感受到包括父亲在内的众人的压力,她真地不想因她的私事让父亲分心,于是改口道:“爹,我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了。”

“嗯,去吧。”南宫恒心情因为女儿主动端茶倒水的举动好了不少,只因一直以来女儿对修道者都是敬而远之,包括他这个父亲。不过此时,他心中只有明日之战,因此并没多想,女儿为何会忽然有这样的异常举动。

南宫晴出了大厅,立刻往东方府走去。

东方府中,东方昭将众人起居安排妥当后,唤住要回房去的东方朗:“站住,为父有话问你。”

“父亲莫非还在为明天的事担忧?”

“担忧也无济于事,你应该知道。”

“孩儿知道。”

东方昭道:“这件事要我说恐怕越说越气。”说罢,将一张图纸放在东方朗面前,而后拂袖端坐厅上。

东方朗见了此画,神色大显惶恐,却急忙压下,试图解释:“这是孩儿闲来所画,父亲莫不是有所误会?”

“为父钻研阵法道已有五十余年,难道还看不出这个护城阵法被改动了?”

“孩儿并无天赋,难道是哪里临摹错了?”

“不但没错,而且阵法的运行更为流畅,道力更为纯粹。”

“竟有此事?孩儿误打误撞,莫非改善了阵法不成?”

东方昭早料儿子不会轻易承认,当下将包袱拿了出来:“你数数,里面还剩多少张符纸?”当日发现此事,思量一番后,也知质问儿子不会得到答案,只好一试究竟,在给儿子的包袱里,玄黄纸共计四十张。

东方朗忐忑又细心的数了数,不敢置信道:“三十九张。”此刻,他已猜到了什么——他在荆棘门外只用了一张玄黄纸,剩下的全部放回了包袱。谁知,这竟然暴露了他隐藏多年的秘密——

却说当年在四玄门测试修道天赋时,前面十几人都顺利通过,成为了入门弟子。可当到了南宫晴时,她却没有通过。究其原因,或许是因南宫恒常年来的丧妻之痛使他心性渐有改变,以至不懂教育之方,自女儿出生,对她不但鲜有夸赞之语,而且常因她稍微落后他人而大加责备。如此下来,南宫晴就算本有天赋,也渐渐变得对修道一途冷漠了——她没通过当在情理之中。

东方朗那时年幼,虽不懂情爱,却有同情之心。他不忍见师妹一人孤独地站在修道门外,竟在测试时也选择了失败。在他和南宫晴成了一类人后,他们自然关系日好,也正因此,才有了二人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直至眼下的婚约既定。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使他对真人所说的“修道天赋,其实是幼年之时被夸赞过的兴趣或者长大后不为人知的努力而已”很有感触。

这些年来,无论对包括父亲在内的亲人还是南宫晴,东方朗一直隐瞒着他天赋凌人的秘密,可既有此天赋,谁能忍心辜负上天美意?东方朗纵然无意争春,可天赋凌人的他却避免不了孤芳自赏。因此常在无人之际,对阵法道钻研一二并陶醉其中。如此心境下,也常会研究挂在自己书房中的由永牧州四处城门处的圣兽雕像组合而成的“大四象阵法”,多年下来,已对此阵法的四造之数的运转奥妙了然于胸,但因为此阵法太过恢弘磅礴,他未敢轻易尝试。然而,自从听说了父亲、三位师叔、梁城主、景城主他们在落霞郡与花属天魔遥相对峙后,他实在担心天魔有朝一日也会攻来永牧州,便试着按照“大四象阵法”的运转之理施展了一次,以观其效,却惊奇地发现,阵法中有许多阻塞、凝滞之处,阵法之威难以完美发挥,并不比“四象阵法”高出多少,实在名不副实,难以称“大”。东方朗一时兴起,连日来便将自己关在房间,钻研起“大四象阵法”来,并试着对其不通之处做了改良,直到不久前,终有所成,可还不及一试,忽然想起和心上人的丹枫山之约,未来得及将改动后的阵法图纸收起,便急忙外出赴约。

东方昭起身离椅:“阵法道所用的符纸,需要用到玄黄草,而在天之殇后,玄黄草越来越稀少。你的包袱中,符纸本该是整整四十张。若是你真的没有阵法天赋,要想激发‘道家迎客曲’,符纸应该所剩无几。自天赋测试过后,对于阵法一途你变得疏远,这才使你或许早已忘记了这符纸的来之不易!”

东方朗忐忑不敢言。

东方昭走到大厅中背对儿子,问:“当年你去荆棘门,那么多九牧英才,谁对你最好。”

东方朗十分疑惑:“父亲怎么忽然问这个?”见父亲没有说话,只好实言道:“该是大贤者夫妇的子女方晚师姐和方灿师兄,二人都说见了我和晴妹,有一见如故之感。”

“你应该知道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就如你和南宫晴之间一样。你难道不会好奇,为何二人只见了你一面,就对你和南宫晴一见如故?”

“孩儿不知。”

“你西风师叔本有一个女儿,你北辰师叔也有一个儿子。”

“那我怎么从未听闻?”

“自你出生至今,你两位师叔、婶婶也只见过他们数面,三千里路遥,岂能说见就见?父子母女相见且如此不易,你又从何听闻?今年,晚儿已经三十岁,而灿儿也已二十九岁了。”

东方朗大惊失色:“他们难道是……”

东方昭恍惚半天,才道:“他们正是你两位师叔的孩子!”

东方朗震惊不能言,可不一会表情又慢慢僵住:“父亲是两位师叔的师兄,他们的儿女都已这般年纪,为何我还不到二十二岁?”

东方昭叹了一声,可心中悲切仍未随叹息挥去:“孩子,东方朗的名字本不是你的。”

“这怎么会呢?孩儿自出生起就叫这个名字啊!”东方朗有些莫名其妙。

东方昭右手紧抓大厅立柱,在立柱嘎吱作响的声音中,颤抖的声音再度响起:“上古之战后,人们惧怕修道,无人愿意修道,几年下来,修道者寥寥无几。为免九道失传,徒留后人叹憾,为使有修道天赋且愿踏修道之路者不至修道无门,贤历七年,真人和景城主没有理会那首传遍九牧的歌谣,毅然决然在荆木邦创建荆棘门传道授业。当时,我与你三位师叔游历九牧,居无定所,可谓四海为家,是雍老城主特意相邀,请我们在永牧州创立四玄门以传阵法道。那时节,四玄门刚刚成立,徒有其名而已啊,我四人在城内传道,从早到晚,说的口干舌燥,并无一人愿意一听。

“所幸不久后,我和你三位师叔遇到了你母亲和你三位婶婶,她们给我们的,不仅是行动上的支持,心灵上的慰藉,更有女性独有的奇思妙想。她们教我们在四处城门布下阵法道,人过城门,在暑夏,则有清风拂面,在隆冬,则有暖气熏熏,其他节气,或有景色之观,或有摇铃传响,终于使得城民对阵法道有了兴趣,我们则趁城民驻足之际,讲述阵法入道之门,并将玄黄草制作成的阵法符纸散给他们,以让城民能够一试;不少他城之人,也慕名而来,阵法道因此有人问津。三年时间,十万份阵法符纸,最终换来了一百多四玄门弟子。可慢慢地,我们发现,弟子们只将修道当做乐趣,并无敬畏,我们对此一筹莫展、毫无良策。

“贤历十一年八月,两只上古余孽妖兽水蛟作乱于清风山下的伊水附近,为除祸害,也为彰阵法之道,四玄门决定前往剿杀水蛟。然而,你西风婶婶和北辰婶婶没有阵法天赋,你母亲与你南宫婶婶又身怀六甲,因此是我与你三位师叔一同前往,在清风山脚、伊水沿岸,大战两只水蛟,只恨修为不够,只杀了其中一只,另一只逃回伊水,可我们找了一天一夜,却怎么也找寻不到它的踪影,无奈下只好返回永牧州。我们却不知那两只水蛟本是一对,一只已死,另一只也不愿苟活,竟寻去永牧州报复。当我们回城之后,城中已被搅得天翻地覆。为了保佑城民,你母亲和你南宫婶婶都死在了那场战斗中。”

“什么!”东方朗大为惊骇,他是贤历二十二年人,也就是说他的母亲另有其人,赶忙求证:“父亲?”

东方昭却仍在讲述过往:“这件事后,为了防止这样的悲剧上演,我们在永牧州四处城门修建了圣兽雕像,并将‘大四象阵法’布在其中,以护永牧州。贤历十三年,贤历十四年,晚儿、灿儿相继出生,所谓睹情思人,我和你南宫师叔岂能好过?你其他两位师叔、婶婶不忍见此,为分担我们的伤痛,竟也将孩子送至海慕滨学道。贤历二十二年秋,大贤者夫妇携晚儿、灿儿归来省亲,顺便询问二人修道之路。”

东方朗忍不住再问:“贤者夫妇的林木之力、川泽之力多少人求而不得,怎么还要询问?”

“修道大事,大贤者夫妇不敢擅断,自然要求之于亲生父母。”东方昭一言掩过,再道:“等议定注意,贤者夫妇正要告归,九牧忽逢变故。”

“父亲指的是天之殇事。”

“不错,天之殇当晚,永牧州为天火殃及,数百人死于非命,其中有五对夫妇皆遭此不幸,留下五个无人照看的孩子。其中三个男孩刚学会走路,另外一男一女尚在襁褓之中。几日后,真人亲来永牧州商议天之殇事,见三个男孩天资甚佳,十分喜爱,便收在门下,如今皆已位列九牧三十五英才。”

东方朗很容易就从年龄上知道是谁,道:“父亲说的是荆棘门入室弟子乔晋、贾嵇、韦盟这三位师兄?”说罢,东方朗猛然想到什么:“乔、贾、韦,晋(荆)、嵇(棘)、盟(门),原来他们的名字暗含此意!”忙又追问:“那另外两个孩子呢?”

“众人念我和你南宫师叔断了血脉,便劝我们将这一男一女收在膝下。也正是那日,西风晚改名方晚,北辰灿改名方灿。”

“那男婴是我,女婴是南宫师妹?”

东方昭步到东方朗身前,重重道:“孩子,其实你们并不是我们亲生。”

听闻此等事实,东方朗晃了几晃,无力瘫坐椅上。

东方昭语重心长道:“孩子,我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并非是为了让你感激或是其他。只是想让你知道,九牧真的多灾多难。”说罢,接过前言,可诚如他所说,果然越说越感气愤:“起初,我以为你非我亲生,没有天赋不能强求。可你自己明明知道,为何辜负上天美意!?如此懦夫般逃避的做法,岂是我们收养你的初衷?”

“父亲容禀,孩儿并不愿隐瞒,可我和南宫妹妹一同长大,我怎么忍心她一人被拒之于修道门外?”

东方昭道:“那你忍心我们见你被拒之门外?当时你尚年幼,一时冲动情有可原,可渐行渐长,怎么还一再隐瞒?你可知上古之战中,多少先贤一一陨落,如今九牧青黄不接、后继乏人,你可知像你一样拥有此等天赋的人多么难求?你可知为了你们好好成长,多少人忍下思念?近三十年来,你两位师叔、两位婶婶要见孩子,还要远到几千里之外的海慕滨去?这些你可知道?难道果真如世人所言,只有历经苦难,才知前人的不易与长者的殷殷期望?”

东方朗久未作声,这突如其来的两个措手不及着实让他六神无主。

东方昭看了一眼,压下气愤,提起前几日的一件事:“前不久,御兽垣四位老师来到落霞郡,他们带着一个中毒的老父亲找我们医治,奈何我们也是回天乏术。你可知那老父亲因何落得毒患缠身?”

“孩儿、孩儿不知。”此情此境,东方朗怎会对他人的事有兴趣?

“老父亲有一个和你一般大小的孩子,好像是叫任平生吧。老父亲见孩子期望进入御兽门,是以用治病的钱让他完成修道之愿,为此,老人家饱受毒患十年之久,如今已是命悬一线!他的苦心你能理解一二吗?”

东方朗能够理解为了情义放弃修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可他不能理解那个老父亲的做法,这样不是将孩子推入万丈深渊嘛?于是抬头回道:“孩儿愚昧,恐终此一生也不能理解,在孩儿看来,如不能和相亲相爱之人相守,其他事又何足一道?”

“果真是情爱误人,若你还是执迷不悟,我只能将此事告诉南宫晴,让她劝你回头!”

“父亲,这万万不可!”东方朗好担心自己和南宫晴的身世以及自己隐瞒修道天赋的事被南宫晴知道,因为她肯定会比自己还六神无主,他不忍见!接着道:“我和南宫师妹都被拒之修道门外,这才能青梅竹马、共许一生。若是我们没有婚约,此事还有余地。可如今,我只想和她做一对普通夫妇,平淡过此一生。”

“糊涂!难道你心中就只有一个南宫晴?若非正值用人之际,为父何苦强人所难。眼下不但四玄门、永牧州危在旦夕,甚至九牧岌岌可危,孰轻孰重你难道不能辨别?若不能度过眼前危难,九牧大地谁能过上平淡的日子?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若是被师妹知道我是因为她而不愿修道,恐怕她也会愧疚。她既然愧疚,势必疏远我,我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见儿子态度坚决,此事明明无可回旋,可东方昭不愿放弃,继续苦劝:“情义二字,在乎心诚。你二人若是情真意且,你实言以对你们岂会因此产生芥蒂?”

“父亲,事到如今,孩儿已不能回头,你就把我当做我当做一个普通人吧。”

东方昭劝无可劝,痛心道:“你若不能真诚对她,将来必定因此狼狈!”说罢走入内堂,他已知多少道理也劝不回这个执拗的孩子。

东方朗站在厅中,好不百感交集。可是,此时的厅门外,一个身影渐渐离去了,正是南宫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