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该是你的,你就必须接住。镖也是,盘也是。——叼盘侠顾沉星
惹月看了看走出去的两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不禁秀眉微蹙。
两个人出了天海豊大门,沿着两边植柳的土路往郊外走了一段。两侧是蛙鸣虫声的稻田,稻花香飘,一望无际。天海豊大院后面是一片村落,沿着河流两侧一片铺面,上面游人如织,商贾来往,那河流直通向繁忙的太仓港。远远地可以看到停靠在远处的船。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玄清尘隔着几步跟在他们后面,作为青年男女独处的避嫌。两个人都犯了难,该从哪里问起呢?戈舒夜心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被他瞧见了呢?啊,三山条例,师父不得骂死我!早知道我也应该像蓝先生编一点什么龙啊蛇的骗人的法子!顾沉星就更纠结了,难道能开口就问一个陌生的姑娘,三年前,沙滩上,你为什么要……
“顾少东,不如你先问我冷判官的事吧。”
顾沉星点点头,这是个办法。他看了舒夜一眼,觉得应该先解释一下自己和冷昭阳的关系,于是缓缓道:“我和冷昭阳识于微时,十年前,我第一次跟着镖队走镖,途经常山,被地痞为难,动了手。地痞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但当地官府和地痞有亲戚关系,诬陷我们。冷兄当时不过是一个小小捕快,却敢仗义执言,调查清楚还我们天海豊清白。后来,冷兄破了京城妖兽案,成了名震天下的冷面判官。十几年来,他从来都是铁面无私,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流民乞丐,既不轻视、也不偏私,因此美名遍天下。”
舒夜抬起眼睛,真诚地看着他,道:“冷判官是个好汉。”
顾沉星道:“但是也让他自身陷入危机——大约也是三四年前,还是先帝在世,他突然找到我,说受人威胁,陷入两难之地:一方让他杀人,一方让他保人,两方都是位高权重,也都是以他的性命相要挟。若是他不能携带信物亲自与我相见,就是遇害了。”
舒夜眨眨眼,这才明白当年冷昭阳能为韩偃脱罪,是背负了多大的压力。也难怪他设计缜密,要宫中、府中、六扇门和西厂全数参与,在众目睽睽之下设计双盲实验,是何等的苦心。只是韩偃也没救下来,冷昭阳倒还搭了进去。“那个人是无辜的,冷判官还了他清白,可是终究没有救下他性命。”
“那你知道冷兄是怎么死的吗?”
“是……”血池二字在舒夜舌尖上,像是有千斤之重,她为难地抬头看了看顾沉星,上下仔细打量着他,看得顾沉星心里有些发毛。不行,我已经打算离开人类了,不能再卷进去新丝线了。“是事故。”舒夜只能尽量简洁地道,“冷判官那件案子,梁芳想要陷害一个武官,我被作为证人卷了进去。冷判官要洗刷冤屈的那人,虽然还是无辜死了,但冷判官成功结案,还了他清白名声,两边都没有得罪。万贵妃没的那一年,京城发了大水,他为了帮我们不被妖僧继晓进一步迫害,护送我们离开永昌寺,被卷进大水里冲走了。”
“两边?西厂,还有谁?”
舒夜想了想,觉得逝者已矣,道:“先帝的万贵妃,还有他们手下的那群妖人——卷入其中的人都已经过身了,今上登基以来,梁芳李孜省被流放、继晓也被处死了。都已经过去了。”
顾沉星突然盯着她的眼睛,目中精光毕露,像是在拷问:“西厂没有对他下手?”
戈舒夜没有躲避他的眼神,回望了一会儿,然后肯定地说:“没有。——冷判官被大水冲走的时候,站在他边上的人是我,要怨,就怨我没有拉住他吧。”
顾沉星看了看她瘦削的肩膀,道:“哥舒姑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戈舒夜没看他,往前走了一步,望着水田里缓缓东去的水流,轻轻地叹道:“逝者如斯夫。”
顾沉星道:“哥舒姑娘,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想了想,从随身携带的香囊中取出两半碎掉的铜镜,递给她:“他将这个给你,就是希望我能替他帮你,希望你能活下去。”戈舒夜有点奇怪,拿起来仔细端详,然后道:“顾大少,有你这样重视承诺的朋友,冷判官泉下有知,一定感到欣慰。我曾听人说,一个人死后,只要世上还有人记挂着他,那他的灵魂就不算完全消失。有你替他守着他的承诺和节操。——对了,顾大少,我们以前应当没有见过面吧?”她抬起头,试探着问他。
顾沉星一愣,眼神微动,感觉嘴里像是含着一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的冷泉水:“如果姑娘觉得没有见过,那便是没有见过了。”
戈舒夜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终于放心地笑了(她一笑就像个娇娆的女孩子在撒娇了):“太好了,我还以为我又要挨骂了呢!”
顾沉星眼睛还是盯着她:“姑娘以为,我是怎么得到这半块铜镜的呢?”
戈舒夜道:“施七先生说,顾大少为了冷判官的事情,四处打探、多方求证,一定花费了很多心思。”顾沉星还要说什么,大道上突然传来剧烈的马蹄声。他们转眼望去,只见远远一票雄兵骏马,骑兵开道步兵押送,护送着一辆马车和一顶轿子快速向他们驶来。两人只能中断对话,顾沉星侧身,微微挡住舒夜在道旁,一阵尘土飞扬。
在路过他们的间隙,马车帘子被风掀起,戈舒夜恍然看到故人面容。
“好像是往天海豊去的。”玄清尘也纵步跳过来,和他们并排站在路边。顾沉星遥遥眺望着,不多一会儿那兵车严谨的贵客已经在天海豊大门前止住了脚,随从肃整,鸦雀无声。马车旁边骑在高头骏马上的一个十七八岁身穿甲胄的少年上前,放下脚凳,毕恭毕敬地挑开车帘,一个身穿藏蓝色暗绣白泽团纹长袍、头戴乌冠的贵公子从车帷后下来。他侧襟的翡翠扣子和腰上翠玉环佩都显示出身份高贵、权力不凡。
玄清尘奇道:“好大排场。看衣饰,不像太仓府的府兵。”沉星眼尖:“轿中陪着他的人,是太仓知府?”玄清尘道:“看来今日是贵客盈门,你快回去看看吧。”顾沉星摇头笑道:“今天怎么这么多麻烦——我们还是同归吧,我怕早一刻回去,我的清静自在就早一刻没了!”他说完,像水田里腾空起飞的一只白鹭,轻盈地一跳。玄清尘运起梯云纵要追。
戈舒夜看着他们笑了笑,问:“顾大少、玄道长,这三年浙江都司指挥调任过吗?”
玄清尘道:“没有啊,先帝时候钱其斌贪墨被西厂撸掉之后,指挥同知周大人立功后递补上。今上萧规曹随,没怎么改水师的人手。怎么?”
顾沉星突然读懂了她话里的玄机:“周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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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子,备茶。用最好的明前龙井。”苏惹月道。
“大小姐不是说今天大少爷回来,不开门待客了吗?”
苏惹月笑着摇摇头:“你看看陪着客人来的是谁?虽是便装——那是太仓知府荀大人,而且对那来客是毕恭毕敬,竟不敢同乘一车,甚至在引路进入天海豊之时,都随时注意脚步,生怕走在他前面哪怕半步——此人年纪这么轻,就起码比太仓知府官高两级以上;微服前来应当不是南直隶省辖内人,看他身上的图纹、打扮,加上前些日子那些事儿,我心中已有九分了。”
“天海豊苏惹月,有礼了。”
来客还礼后坐下,抬头打量天海豊正堂,似乎很满意这里的陈设格调。对方呷了一口清茶,道:“苏大小姐,某冒昧叨扰,只是请问顾沉星顾少东在吗?可否亲见?”
苏惹月道:“这位爷这么说,是信不过我苏惹月了?”
对方道:“非也。只是事关重大,某必须亲眼见到顾少东,亲自托镖。——而且天海豊绝对不能再拒绝。”
苏惹月微微一笑:“是么?贵客可知,前些日子已经有人这么说了?”
太仓知府荀大人给惹月使了个眼色:“苏姑娘,你可知道你面前的是什么人吗?”
苏惹月上下打量了来客,道:“惹月心中已经有了九分。”
那贵公子饶有兴趣,道:“哦?那请苏大小姐猜猜,某是什么人,是何来历,又是为何而来?”
苏惹月看了他长袍上的白泽花纹、翡翠纽子和蛟纹的腰配,道:“苏杭皆产丝绸,苏长于绣,杭长于织,公子身上内外衣饰织法各不相同、精美至极,极有讲究,绣花却很少,公子是从杭州而来。”对方点头。
“公子身上,只有外袍有暗绣,这种纹饰却并非是用来装饰,而绣工也不是苏杭一带的精细华美针法,而是京中御赐。公子衣饰华美,袍子却有多余的针孔,开始我还百思不得其解,转念一想,应当是刚刚除孝不久。公子家中应当有一位贤惠的女眷管理服饰,将公子外袍上原有的蓝、黑色镶条拆掉后留下的痕迹。”对方再点头。
“结合前些日子,有客人来天海豊托镖未果,和后面Nb市舶司发生的惨案,曲有误周郎顾——民女参见浙江都司指挥大人、绥远侯爷。”
周敏静将手中折扇一合,拍手道:“天海豊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镖,苏大小姐也不愧是智多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今日本侯微服前来,顾老爷、苏老爷和我父在郑和下西洋时曾同船工作,本侯不光把顾大少当做托镖之人,更是有大明水师的袍泽情谊,我们就以江湖之礼相见。费诚之前告诉本指挥,苏大小姐曾留一句话,天海豊有二必保,救急救命必保,为国为家为大明必保。所以请务必引见。”
“侯爷既然如此说,顾某岂有推脱之理?”堂后声音响起,一少年侠客翩然而至,如同一阵拂面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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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抱拳,互相见礼,互相惊讶于对方的神采风姿:周敏静端方优雅、雍容大度;顾沉星风流玉质、布衣气华、洒落倜傥;气质如朗月入怀,笑如春风拂面。
周敏静道:“这件事还要从郑和下西洋说起。当年郑和的宝船船队到达满剌卡王国,与满剌卡苏丹和人民结下了深厚友谊,因此后面六次下西洋,总在满剌卡补充淡水、物资和大米。在此期间,一位随船南下的大明女子嫁给了满剌卡苏丹,当地人称之为汉丽宝公主。
汉丽宝公主生下儿子帕杜卡,在一场宫廷政变中,为了保护苏丹和王子而死。帕杜卡王子成年后,一直与大明交好,前段时日,帕杜卡王子说思念母亲,因此给大明皇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写了一封信,希望找寻母亲的亲人,并且随信附送了一颗硕大如鸡蛋的南洋黑珍珠,这颗珍珠在夜中可以发出光亮,称之为‘帕特帕拉’,翻译成汉语,是永生者的眼泪。近日由Nb市舶司入了大明境内,也就是本官的辖区内。”
“药师之泪?”顾沉星道。
周敏静点头:“正是,这位费诚将军,就是当年郑和下西洋的翻译费大通的后人,他们信仰***教,通晓阿拉伯语。费大通的后人留在了满剌卡,落地生根,一直在从事南洋与大明的海上贸易。而费诚将军是在福建遇到我,后加入我的麾下。
由于费诚将军能读懂阿拉伯文和满剌卡文字,他在满剌卡使者带来的夜明珠身上发现了极细小的雕刻文字。他能读个大概,这应当是一封帕杜卡王子写给陛下的国书,也是一封求救信。”
“求救信?!”
“据费将军生前口述,应当是帕杜卡王子被人软禁了,他请求陛下出兵营救。本侯得知这件事,知道非同小可,想要赶紧将此物送上京师,请外文博士翻译文本,让陛下定夺。可奇怪的是,本侯派出的兵马每次都会出事,不是被人截杀,就是迷路失踪,而这东西总在长江口这一带打转,像是鬼打墙。
这让本侯想起郑和下西洋时的一件奇事,当时郑和路过满剌卡时,也被这种情境困在礁石之中,但船上官员中有一人携带了一幅辟邪的天妃画像,船上众人于是连夜将此幅天妃像缝在主帆上,从此风平雾散,驶出了暗礁区。——从此宝船主帆上都会画上或者是绣上天妃像,而这种大帆也有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此时一厅中,众人的目光都往天海豊大堂中那幅巨大的屏风上看去。
“飞廉如意帆!”
“所以,请顾公子看在令尊、令祖父和大明水师的荣誉上,为了大明和满剌卡的百年友谊,接下此镖,替本侯将帕特帕拉送达京师、陛下手中。本侯愿以黄金千金答谢,周某在此拜托了!”周敏静站起来,对着顾沉星拜了两拜。顾沉星赶紧扶住周敏静。
苏惹月道:“且慢,既然侯爷也知道我们天海豊的二必保,应该知道在费将军托镖当日,有一桩攸关人命的保单,我们必要在一个月内送上京城。而侯爷,浙江水师炮船何等威风,即使是要走海路,大可以炮船开路船队护送,难道不比我们天海豊一家镖号要安全得多?”
周敏静额上微微沁出汗滴,破敌上前叫声“爷”扶住他,周敏静犹豫了一下,道:“本侯与徐山有过节,这人人皆知。”顾沉星疑惑:“当年侯爷六横岛一战将徐山赶出浙江水面,从此才得海面廓清、航路无阻,功绩名震整个东海,谁人不知?”
周敏静道:“正是因此,徐山视我为仇雠,一旦听说是本侯出海,必定穷追不舍,使尽绊子,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而且……”周敏静深呼吸了一下,“爷,不能说!”破敌叫道。周敏静止住破敌,努力抵住声音的颤动,“三年前,我被诅咒了,从此不能在海上再取得任何一场胜利。此事关系重大,我不敢冒这样的险。”
顾沉星想了一会儿,道:“好,那这镖,我们天海豊接下了。”
周敏静郑重道:“那就万事拜托,我留破敌在贵镖局,有什么需要的,随时联络。本侯不便长时间在外,先告辞了。”
二人送客至门口,苏惹月突然道:“侯爷,恕惹月多嘴,那位为侯爷拆去衣裳孝带的女子,似乎很期待着三年期满。”
周敏静站住,苦笑:“苏姑娘心细如发,可我心里的孝,是为我的战友戴的,却永远不能除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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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周敏静,二人找来陆剑羽和老把头马四爷,商议押镖之事。惹月道:“我觉得很奇怪,从刚才绥远侯的神情中,他好像……他好像很畏惧徐山。一个打了胜仗的人,会畏惧自己的手下败将,会被一个所谓‘诅咒’困住,不敢再次扬帆吗?”
顾沉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绥远侯是金枝玉叶,他的外祖母是英宗的嫡出姐妹,大明公主,因此真刀真枪上战场的机会并不多。”
陆剑羽道:“我还听说过更邪乎的,在民间流传着一种谣言,说他当年攻打徐山,并不是亲自上阵,而是用民间一种邪门的法术,叫做傀儡之术,像人偶一样捏出一个替代,替他去拼杀。他原应因剿灭六横岛的大功而加封公爵,听说封号都拟好了,就是因为替代的事儿,先帝不高兴,吹了。”
这时陆少庭突然连滚带爬地跑进来,道:“哎呀,哎呀,我看见了!太邪门了!哥舒姑娘背的那个娃娃,会动,会说话!刚我偷偷跑到她房里,那娃娃踢了我一脚!差点把我踢瞎了!”
顾沉星站起来,弹了陆少庭一个脑瓜崩:“小六子,你怕不是自己贪玩,偷偷动哥舒姑娘的东西,自己跌了一跤来诳我们的吧?”“大小姐!”小六子哭唧唧地跑到惹月那里,惹月笑道:“你过来,给我看看。”却见陆少庭眼皮上乌青一块,只差一点点就会眼球爆裂而瞎,位置和力道都十分讲究,似乎是一个武功高强人的警告。
她抬头看看顾沉星,问:“沉星,你跟哥舒姑娘,以前见过吗?她和冷昭阳的关系,你弄清了吗?”
顾沉星想了想,道:“我相信冷兄临终的决断,他亲手将铜镜交给她,就是让她代替他来见我的意思——因此她不会是坏人。”
惹月道:“沉星,我们行走江湖,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自负有知人之明,但她的来历,我怎么看也看不透——这让我很没有自信。”
顾沉星笑道:“所以我不是拉来玄道长帮我们了吗?昆仑台无论是剑法还是眼力,你总该放心了吧——况且施七先生确实言中,我们镖局确有大买卖了。”
玄清尘心中腹诽,女人的第六感还真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