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者非所愿,
愿者非所得;
求之不能得,
得之复失去;
来去匆匆,两手空空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莫知我愁肠
莫知我心伤
******
一骑飞马铃声清脆,一路朝建宁杨氏祖宅飞奔。
杨氏家老、族长,男性都聚集在祠堂;女性都聚集在内帷,焦急地等待。先行报信的奴仆从马上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冲上去。
“快说是什么事!”杨履命令道。
“四老爷,咱家长房大哥儿杨昶大公子,今秋进京,又在北府大老爷、二老爷的举荐下,在赵祜龄大学士手下担任副监察史清剿浙东匪患——如今喜讯传来,战事大胜,大公子随水军炮舰出师,大败匪首徐山!这可是大功一件!
陛下听闻战事大胜,可高兴坏了!承蒙皇恩,追封祖老爷为国柱,锡大公子袭了建章伯爵位,封公子母、祖母、夫人为诰命,赐冠带!因大公子早失双亲,特赐父、母、祖供奉,免杨氏一族徭役、赋税。赐田亩金帛!圣旨就在路上,请各位老爷夫人换了衣裳出来谢恩!
今年年关,元日大贺,礼部挑选吉日,请建章伯爵和夫人,进京面圣谢恩!”
杨氏祠堂前后男女都发出一种转惧为喜、大喜过望的感叹,阖族上下过年似的,换礼服、换新衣,人人欢天喜地,等着接旨。等吉时一到,杨氏祠堂里人头黑压压的,宣旨的太监拖腔拖掉地念着。
众人脸上皆惊异。
杨履谢恩后,请宣旨太监喝茶吃席,要尽地主之谊,席间问道:“陛下隆恩。公公是否宣错旨意?这,杨昶的夫人,怎么是杨戈氏呢?”
太监收下礼金,满面春风地道:“怎么会错呢?司礼监批红票拟的时候,陛下为表重视杨氏世代贤臣,开金口说要重点加封建章伯大人。礼部特地查阅了建章伯大人的婚书,建章伯是去年在陕甘成婚的不是?”
杨履心中惊异,怕悔婚的事情传出去。却听那太监自顾自地笑着说道:“巧了么不是?建章伯成婚的时候,马文升大人正领总陕兵马,临洮卫知道杨公子身份贵重,将婚书交给总兵大人过目了。马文升大人仰慕杨荣大人的贤明,所以特意盖印。
陛下封赏的时候,正好赶上马大人从辽东上京述职,就问马大人部下立功该怎么赏。马大人一看建章伯大人的名字,想起来了。那婚书是个姓谢的举子写的,台阁字体、文笔都好得很,故而记得很清楚。
新妇白纸黑字叫做戈舒夜,是云头堡戈云止的姑娘,马大人问起来,才知道原来这建章伯和夫人那是青梅竹马,建章伯和戈云止也算是佳翁佳婿的一段佳话了。陛下听了也很高兴,说既是翁救婿于家难、又托孤小女缔结连理的佳话,患难见真情,自然情比金坚,就同朕与皇贵妃一样。实在应该嘉赏,过年节的时候,请建章伯爵夫人进宫来,陪贵妃絮絮家常。”
杨履一听,心下如坠冰窟,惊出一身冷汗,嘴里只能嗫嚅恭维:“陛下隆恩盛宠,杨家、建章伯唯有忠心效国……”云云。
等到送走太监,杨履一跤跌在地上,吩咐小厮:“快,快给陕西乔家庄那边去信,快!”
“四老爷,要给亲家乔老爷说什么?”
“什么亲家!虾蟆亲家!——让他们把戈家大姑娘找回来,无论如何要找回来!告诉他,这是掉脑袋的大事!”
“那乔家娘子怎么办……”“叫老夫人跟她说,缓缓地说。”
******
祠堂。
当啷!供案被掀翻,高高摞起的供果、烧鸡、烧鹅供奉被掀了一地。
“凭什么?!我才是建章伯爵夫人!我才是明媒正娶的正房、我才是大娘子!我才是杨氏三书六礼娶进来的长孙媳妇!”乔安真歇斯底里地喊道。
“哎,大媳妇,这不是正跟你商量吗?再说,你们是姑表姊妹、一家子至亲骨肉,娥皇女英姐妹共事一夫,这是堪比尧舜的佳话呀!”
“那凭什么不让她当如夫人?而让我退位让贤?是我在侍奉舅姑、是我在替夫尽孝!她干了什么?——她跑了!”
老夫人的脸色当啷一下就沉了下来(形容脸色突然变):“大媳妇,你说什么呢?咱们高门大户的,说话也不讲究分寸,失了体统。我明着告诉你,这是皇命难违,要怨,你就怨自己的命不济,怨自己没有那个福分。你问为什么让你做小——人家至少是个清白好人家的女儿,你呢?谁不知道你爹是个商户,捐的官?”
“体统?体统?清白好人家的女儿?当初西安府挂着画像,满处去告诉他爹是反贼的日子还没过去几日呢!倒赖上个太监平了反——我瞧着小夜还有几分眼力,要不,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们杨家杨昶,她宁肯跟着西厂的太监跑了!”
“好一个商人家低贱的女儿,说话好没教养,我明着告诉你,要是不快点生个一男半女,我们按照七出之条,休弃了你,把你退回去都是合情合理!”
******
云头堡。
吟霜望着拜帖,心中纳罕。“舅舅家为着表姐争嫁东杨的事儿,两家都闹断亲了,今日突然登门拜访,到底是何用意?”
闵少悛道:“依乔老虎的品性,决然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托辞我们要去华山拜望恩师,避一避吧。”吟霜点头称是,二人却待闭门谢客,却见戈夫人兴高采烈地迎上来。
“妈,你跟舅舅说什么了!”吟霜赶紧问。
戈夫人一脸喜色,道:“你舅舅今日倒是一转之前那该死的性子,说嫁女的事儿他也有不对,都是当父母的,为了儿女太操心了。咱们亲戚里道的,不应当断亲了,送了好多礼物,还问了你姊姊的去向呢?!”
吟霜和闵少悛交换了一个惊慌的眼色:“妈,他问我姊姊什么了?你告诉了他什么?”
“再怎么说也是你舅舅呀……我就把你姊去定海投靠韩大人事儿告诉他了,叫他不要太自责。”
“妈,你糊涂!!”正在此时,对话被门外敲锣打鼓、鞭炮声打断了,里长、乡老抬着“光耀门楣”的牌匾在云头堡大门请赏。
“戈家大小姐嫁到建宁,年纪轻轻就跟着杨公子做了建章伯爵夫人,还被皇上亲封诰命,列入宗祠,记录在乡史县志上,这真是名留青史光宗耀祖啊!”“戈老爷在天有灵,保佑啊!”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云头堡的人面面相觑。
里长道:“恭贺戈夫人——大小姐这会子真是出人头地啦!万贵妃娘娘说了句,要召她进宫说话,当地的知府知县一层层传下来查籍贯,查明咱们戈老爷一家世代良民,戈老爷还在宫里当过差,真是家世清明啊!”
却见谢若悬黑马飞骑而来:“戈夫人,二小姐,闵少庄主——我刚从袁总兵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还记得当年为了帮助重伤的杨三弟突出东厂杀手的重围么?当时我们做假婚书一封,如今却被人当了真——乔家和杨家,怕是会对大小姐不利……
现在大小姐不在云头堡反而安全。
只能期望他们永远不要碰面了。”
*******
战报一上,龙心大悦。从下半年打到冬月,又近年关了。礼部选取吉日,宣召沈自丹、赵祜龄还朝,并获胜将领进bJ晋见,封赏加爵。
宁波府。整个绥远侯府沉浸在一片喜气中,也是为了给周敏静道贺和冲一冲晦气,庆祝备宴,敏静刚服下沈自丹送来的解药,犹有病容。
“国公爷。”因为敕书已下,戈舒夜学着黄云的样子,提前改换了称呼,恭贺周敏静,敏静脸上表情却有些不自然。戈舒夜上前,要将印信和虎符交还给他。素手伸出,鲜红的指甲已经在攀城拔寨中折断了,边缘毛糙,在海水和火药的浸渍下,原本柔嫩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干裂了。在敏静要将虎符收回去的那一刻,她的手突然合上了。
“我还有一事想问,请大人真诚相答——出发前,大人真一丝不知沈自丹用宁波水师做诱饵的意图?”黄云出声提醒:“戈姑娘大胜之喜,这吉利日子干什么呢?”想要阻止这场马上就要剑拔弩张的谈话。
敏静先愣了一下,然后很快明白过来戈舒夜的意思:“你怀疑我叫你去做替死鬼。”
疑窦渐生,嫌隙遂起。
“我身上还有西厂暗探的嫌疑,如果从大人的角度想,既然得知西厂想害我,便用西厂的棋子去替代我,让他们自相矛盾——这招棋很高妙,很合理。把虎符和指挥权交给我,是这个原因吗?”
古仁人志士,请给我智慧吧,该如何跨越这人与人之间的鸿沟?
真诚。
“我把虎符交给姑娘,是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在所有的人选中,姑娘是我周敏静最信任的人,也是唯一能胜任的人。——主将丢失虎符是要杀头的,如果我认为你是西厂的探子,这一项就够了,虎符绝对不会交出,也根本不必等到岛上。”
戈舒夜眼珠转了几转:“你的推论是合理的——但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你凭什么这么认为?你会认为我能胜任,超过韩偃、黄云。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我不知道——可是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周敏静目中热泪直视着戈舒夜,目光灼灼,从代表高位的台阶上一步步下来。
周围人皆诧异,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说什么,为什么会情绪这么激动。
“是我打赢了这场仗,而我却一无所有?”戈舒夜目光游移地、仓皇失措地道。
“是的,是你打赢了这场仗,是我盗窃了你的胜利、盗窃了你的荣誉,就连这公爵之位,也是用本该属于你的功绩和荣耀换来的——这是你殊死战斗所挣得的一切!
这些金帛,这些赏赐,甚至公爵之位、颖国公这个封号,颖这个字,都该是你的!”周敏静情绪激动,眼含热泪,几乎是在吼道。
周围的人被震惊得不敢说话——他们疯了吗?就算这是知道戈舒夜披甲戴冠假装周敏静指挥战斗这件事的人有几句腹诽,用得着未来的颖国公爵亲口说出来吗?
戈舒夜突然自嘲地笑起来,她笑着笑着突然哭了,她哭得这么彻底、这么歇斯底里,这么委屈,整个脸、脸上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像是一个皱巴巴的婴儿。泪水鼻涕口水从她的五官里流出来,像是个融化的雪人。
“告诉我,怎么了。”周敏静只能陪着她落泪。
这是她离开家之后第一次哭,她声嘶力竭歇斯底里地喊道:
“是我救了他!是他们,抢了我的东西,我爹爹,我的家,我的名声,我第一次遇见的人!我的剑,还有我的人生!
是他们抢了我的!
可他们就是不承认。”
——他们说我不审,他们说我淫荡,他们说我吃里扒外,他们说我不知好歹,他们说都是我的错——等着,你们都等着。欠我的,我要向你们一一讨回来,用你们的骨头,用你们的牙齿还吧!
过了半晌,周敏静才缓缓张口,道:“颖国公府是你的功绩,我这里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同我一起上京觐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