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冯熙启程前往洛阳前,也和即将进魏宫的三个儿子在小书房里说了一番话。
尤其是长子冯始兴。
太师府四小姐冯清也陪坐一旁,替父兄斟茶。听冯太师说了一江之隔的南朝刘宋朝廷。
乱象已生。北逃的刘宋官员扮作僧人,带来了不少消息。
“洛州刺史回京复命,为父这一趟要先去邺城。”听她父亲冯熙和长子冯始兴说,“刘昶已经上书,想要领军南征,请战书已经到了天子御案。”
也就是说,北魏朝廷也已经注意到了南朝刘宋的宫廷内乱。
就像南北朝的拉锯战。
公元452年,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被中常侍宗爱给杀了,北魏宫廷内乱。宋文帝刘义隆遂又发动第三次北伐。
宋将鲁爽带人攻长社、虎牢关,可惜张永一直打不下碻磝。结果让北魏挖地道偷袭。
悻悻然,南归。宋文帝刘义隆三次北伐,零星硕果,胜在南朝将领驰骋北方平原上,收复失地的气势和旗号般昂扬,打出去。却在接下来的刘宋内乱、北魏南侵期间,赔了更多出去。
不过,南北朝仍然维持南北均势。非不能战。更多的,是不能留,不能留下治理吧。
冯清听明白了,此时的北魏,是断然不会因为一个公主的心不甘情不愿,而改弦易辙。
撤销与丹阳王府的这门婚事。
这时候的丹阳王刘昶,正是炙手可热时。而他的请战书,痛陈家史,大概暗合魏天子心意。
少年天子,总是期待着这样的一场胜利。
酣畅淋漓。
南朝内乱,北魏就要兴兵,南侵如刘宋泰始年间。冯太师既是帝师,又是国舅,对于朝中调兵遣将自然清楚。
他正告他的儿子们,“此时,断不可招惹丹阳王府,被惦记记恨上。”
小书房里的儿女,皆俯首称是。
冯太师目光扫过,在含笑斟茶的四女冯清身上停了停,捋美须,点了点头。
“你们在宫里恪尽职守,闲事勿管,闲话少说。好好听天子的话。为父,年底回京师复命。”
太师冯熙在官场上虽然算不上八面玲珑,但也算得上是一个能够变通的人物,恪守礼仪又博爱随和,很少和别人结下梁子。
可惜,他年长的三个儿子都是年少气盛时。书读了不少。
尤其是被魏天子撵了出来的长子冯始兴,少时好读书,粗有文采,通晓《孝经》。
姚氏魏母教导长孙冯始兴如当年教子冯熙,回头说是,“瞧着比他老子当年还强一些。”
冯太师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哪里请过大儒,读过这么多书。
来了公主府,就跟博陵公主以前的孩子是一样的。也怨不得公主怫然,寻了他说。
“宫里姐姐妹妹不分,原是府里如夫人还要压我一头。我嫁你,哪一点配你不上,还是对不住你的。头上平白多了几尊太岁。”
太岁,这里是犯太岁的意思,太岁头上动土,俗语,老百姓对于遭遇困难或当下发生不好事情的一种说法。
偏那时太师冯熙还带回个乐浪王氏的表妹,说是他父冯朗那时就定下的。
这一趟上门,也是来母舅家索要母舅的女儿吧。
燕地好客。几杯酒下肚,就成了“姑表亲,舅表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太师冯熙酒酣耳热之际,大点其头。
就这么把人带了回来。
着实理亏。
乐浪王氏进府伊始,就以冯熙结发妻子自居,她是冯熙的父亲冯朗问他母舅家索要的女儿。
“燕地,也是辽西冯氏的祖地。”乐浪王氏言之凿凿,“祖宗都在了。哪里还要进家庙里祷告。”
她这话,其实是跟博陵公主说的。
时年,京城平城等地其实也认可这种结亲方式。姚氏魏母不语,如夫人常氏会错了意,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才是冯熙在长安明媒正娶的,是进门最早的。太师府里一门三夫人。
时不时的,后院失火。后来,博陵公主要抱了乐浪王氏的长子去养,她原是主内的嫡母,亲自教养儿子也是正理。
乐浪王氏不答应。
冯太师心有不忍,眼瞅着王氏将发整齐的挽髻脑后,仅以木簪簪发,素颜着庶人白服端坐在公主院里,席藁待罪,也不便说什么。
藁,指用禾秆编成的席子。端坐藁上,即跪坐在禾秆席上,是古人请罪的一种方式。但身为北燕宗嗣的太师冯熙是知道的,眼前的这一幕,似曾相识。
和北燕年间仿佛。不同的是冯朗的父亲冯弘的原配,是乐浪王氏,养着他年长的儿女。
慕容氏则是如博陵公主一样的嫡妻。冯弘能压了太子冯翼,也是问妻舅慕容氏家借兵。
太师冯熙想到了,这似乎会是乱家的源头,魏宫里近来说得多。立嫡,立长,立贤?
但做父亲的,看儿子就没有不好的吧。冯太师一时也没有更好的法子,摇了摇头。
只能在离京前,将年长的儿女叫到跟前,嘱咐一番。
这样的话,他跟儿女说过几次了。耳提面命,无人敢不听。
长子冯始兴的亲事,亲上做亲,也是一桩美事。不想却是他母亲常氏,死活不答应。
“亲上亲?母舅家……他母舅的女儿……我看着大的。”
太师冯熙也是第一次看到夫人常氏落泪,起先没有声息,进而嚎啕。
“我受了半辈子的气,进来一个,压我一头。说是比我年长。又进来一个,可就比你长女大了三两岁。也怨不得你做州官,挨骂挨到京城里来,该。我最早进门,排到你冯家最后。怎么算的!我长儿媳妇还要跟她儿媳妇低头,大儿媳妇低头,二儿媳妇低头。等到王氏大儿媳妇进门,再带着我的长孙,一起给他们见礼。”
常氏死活不答应,“魏宫公主不可以,朝堂之上呢?京师城里的好人家呢?他母舅家唯一一个读书种子,还定了亲,都定了亲。你以为,我没有回去说吗。我娘都说我,说你不是要结,亲上亲。他母舅家,高攀不起。”
还是文成皇帝时候的旧账。太师冯熙听明白了,那时他自昙曜五窟回京师复命。
得了文成皇帝首肯,又得以迎娶皇帝的姊妹,守寡的博陵公主。正是春风得意时。
但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回去。他母亲来信问了,问他是不是在京城又娶妻。
那封信,如当头泼一瓢凉水。肥如侯冯熙定定神,看着来送信的妻舅,这是都打听清楚了,一路问到了公主府。
冯熙设宴为妻舅接风洗尘。他原是不甚搭理他,但冯熙那时要在京城里修佛塔,正缺个管事的。
“你难得来京城一趟,待到年底再回去。顺便给家里捎些布匹羊酒。”
他妻舅听着听着,便又缓和了脸色,唤他“姐夫”,坐下来一起喝酒吃肉。几杯酒下肚,和他旁敲侧击修佛塔的事情来。
“管事的?管什么呢。”
“你会什么?”冯熙看着常家最小的儿子,也替他琢磨起来。
“庄稼地里的事,都会。”他妻舅想了想,接着说,“姐夫这些年奔波在外,家里的房子翻新了,也是我叫的庄子里的人手。就是我们几个做的。”
停了一停,又道,“这不都是一样的。”
冯熙点了点头,便让他去了。而佛塔落成,他妻舅也在,来了不少达官显贵。
冯熙也不知道,远在长安的常氏是怎么想到文成皇帝时期的保太后常氏,跟他们家是远亲的。
说是那年冬天,他妻舅赶着牛车带着舅姥爷回庄子里,寻人细细问了。隔年春,他妻舅几个都来了。
但是保太后常氏的母舅家,在文成皇帝时,显赫非常。
后来,乱政的权臣乙浑,也是文成皇帝留给献文帝的辅政大臣。便是出自保太后常氏母舅家。
也是文成皇帝时期的国舅爷。而非,现在的国舅冯熙。
而冯熙来自长安的几个妻舅,说是连门都没有进得去。守门的,都不肯进去通传一声。
还是他最小的妻舅在京城待了一段日子,见过几分世面,国舅冯熙不成,那博陵公主呢。
“公主跟你们,攀扯不上吧。”守门的,不肯多说。后来,赶人的时候才话赶话的脱口而出。
“公主正在府上,说不认识,不认识你们。”